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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祸源

  如果不是傅作义一个偷袭,夺去了张家口,则当时解放区的华北联合大学的师生也就不必急惶惶地千里行军,逃到我们军分区来了。然而他们逃来了,且驻在我们分区附近——距辛集不远的一片乡村。我那时在分区前线剧社当创作组副组长。由于写过几十篇抗日报道和故事,很方便得个机会进了文学系,插班(人家已上过一年多课了)学习。陈企霞就是系主任,一下成了我的老师。这是1947年的事,我二十二岁,正当上进心特强之时。于是专心听讲,拼命读书,八个月毕业后,竞因学习成绩优秀而立了功和一小功(那时立功分三级:大功、功、小功),是文学系的最大功臣。这给老师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自己展现了一片光明,可也开启了我的祸端。
  建国之后的1950年,丁玲奉命创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改讲习所)。我当时刚出版了长篇小说《平原烈火》,由于写的是共产党打日本,党的声望正高,小说颇有点影响。丁玲必是也看过这本书,所以一经我申请人读,所里就表示欢迎。还在开学之前的两个月,我就脱下军装,搬进了鼓楼东大街IO3号,兴头十足地跑进跑出,为所里帮办杂务。所长丁玲尚未露面,就急切地盼她快来上任,以一睹这党员大作家的风采。那时,不管什么,凡是党的,都感觉着崇高可贵——谁知在这快快乐乐中,又种下了第二桩祸根。
  1953年,我刚从文研所毕业,便下了乡。一则,那时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说,农业合作化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作为一名党员和军人,理当在这条路上冲在前头;其二,丁玲曾劝诫我,“要忘掉自己是一个作家”,踏踏实实到生活中去锻炼,“一时写不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写不好”。于是我带着军职,跑到故乡大清河北的雄县,做了三区区委副书记,分工专管互助组和合作社。这个“猛子”一扎就是三年,日日与农民“三同”,付出了很大辛苦。以致我第一个孩子出生,也没有顾上去看。
  在这三年的最后一年,文艺界出了一桩大事,忽地打出个“丁、陈反党小集团”来,我的两个老师——丁玲和陈企霞,一下子全成了“反党分子”。我是回京取薪金才听到这个消息的,脑海里像打个炸雷,怎么,他们都是老地下党员了,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他们就在革命,又都在圣地延安“浸泡”多年,从他们的文章看,又都是党的事业、党的威望的铁杆维护者,平时接触中,并没有听到过他们一句哪怕是很小的牢骚,怎么?怎么?……
  我还没有“怎么”清楚,单位通知去参加中宣部召开的党员大会,并指定我在会上发言。可我连丁、陈犯的是哪几条,还未听到正式传达呢。然而,言是必须发的。我也是十三岁人的党,那时已有十七年党龄,自幼听党的话听惯了,党向来没错儿,既然说他们反党,那必是反了。我是他们的“得意门生”,先肃“流毒”也是理所当然的。
  中宣部的党员大会有几百人参加,当然是批判了、陈。印象至今深刻的是部长陆定一的讲话,他说,文艺界什么都“嘻嘻哈哈”,政治上吊儿郎当,不知道严肃。他的尖锐措词和疾言厉色,使我身上直冒冷汗,深愧自己的迟钝和麻木。在几个声讨之后,我被点名上台——真抱歉,不是有意掩饰,我确乎记不起当时说些什么了,总之,是抓住“一本书主义”这个词儿,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了事。
  故事有波澜起伏才好看,仅仅隔了一年,1956年,我结束下乡生活,回到北京,写关于合作化的长篇。人也由华北军区调到总政文化部创作室来了,和胡可、杜烽一同住在前门外西河沿大耳胡同15号。其时已有风传,说丁玲、陈企霞不服反党之说,正向中央告状。我这个人较孤僻,生活面很窄,不是党组织发的话,也不认真听,只伏案搞我的创作。是在夏季的某一天,侯金镜来我们小院串门儿。他原是老抗敌剧社的,任华北军区文化部副部长兼文艺科长,是我们的老上级,现正做张光年的副手——《文艺报》副主编,消息自是灵通。我们又知道,侯金镜一向很敬业,有思想,作风严肃,从不信口开河的。果然,他坐下不久便说:现在有件事搞“被动”了,中央已经批下来,要求“重审”“丁、陈反党集团”。作协党组整天在忙这件事,很紧张。随后,他又亮了两个观点:其一说,党内斗争是不宜使用压力的,因为后果常弄得很糟糕;其二,“还是时间解决问题”。
  这段民间闲话,触发了我的一些思想活动:第一,丁、陈真的“告状”了,而且现在要“重审”;第二,党内斗争不宜使用压力,很对。可这句话听来新鲜别致,也许不是侯金镜的发明,会不会是更高层人物的话?由此想到自已经历过的“运动”,“三反”、“五反”、“肃反”等等,无不使用过压力,以致每次“运动”后期,都须特别挂个“复查”、“甄别”阶段,以便把打错的“洗”出来。一个人忽被打错,当然很痛苦。但痛苦而能洗清,究竟比冤到底强得多。于是想,丁、陈果真被错打,岂非已有出头之日了吗?谁知这一想不要紧,从心理上又种下一桩祸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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