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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花絮”(二)

  尽管我性子严谨拘束,挨斗日子一长,也就发“皮”,若把那些发言都记在心上,不仅太累、太烦,亦非做人之道。但要都略过去,又嫌粗率。还是让我们去粗取精,把些能起消闲醒脾、“以点带面”之用的花絮,记一些在下面。
  头一个想到的是白桦。他当时风华正茂,倜傥风流,因出差没在创作室“鸣放”,自觉无“辫子”可揪;也由于“打态度”的经验尚未到达,他的发言颇富超脱而轻松的意趣。他说了个故事,说在云南有个傍河而居的少数民族,家家靠水为生,人人水性出众,能在风波激流中日夜出没。怎么练就的这份水性呢?是孩子一生下来,当娘的就把他(或她)绑在木板上,放在河里,任其游荡漂流。日日年年,高强水性自然练成;以至长大以后,人问他(或她)的母亲是谁,他就说“是木板”。借此,白桦转向我说:你自小参军,党把你培养成作家,如今你却把木板当成了亲娘!
  这故事,他说得动听而有文采,我虽并不认为自己是把木板当成了亲娘,故事的美丽,却使我至今不忘。
  另一位是张桂,上校,年纪较大,品性憨直,有大好人之称。他在会上发言不多,斗樊斌和公刘的时候,都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这一次,不知是否要求“加温”之故,他一开口就很激动,整张脸都红通通的:“你,徐光耀!一个穷人的孩子,十三岁当小鬼,在党培养下,你,你怎么,就,就——”,“哇”的一声,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鼻涕齐出,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使我极为震骇。这么一个大老实人,竟气成这样,我可真真罪孽深重啊!当时,我很想像个老鼠一样钻到地下去。主持人见他久久说不出话,便劝他冷静冷静,由别人先说。然而,直到会终,他也没有再发言。此后的多年,也一直未再见他。我总在想,盛年人的眼泪可不是很现成的,他哭得那么恸,必有个道理吧?在他深心中,到底有什么块垒梗梗着呢?
  再一位就要说到寒风。他是老二野,参战甚多,爱开玩笑,有点顽皮,也有点猛愣,是条生于易水的汉子。他的短篇《尹青春》,写长途行军中的艰苦,警句联珠,堪称一绝,很令我折服。可有一次他把我骂得很苦。那是斗我的后期,斗了一整天,临散会,虞棘忽给我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明天上午,要交出一份完整的文字检查材料,就是说,把犯“错误”的全过程,所有事实、关系、思想根源和认识,完全写清上缴。我以前已交过几次这种材料,字数都在一万五至两万之间,现在时间只剩一夜,如何写得出,这分明是有意刁难和施压。我于是央求说:自被审查以来,一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日开会反省,体力消耗太大,要一夜写这么长的材料,我就是不睡觉,也做不到的。希望多宽限一两天。谁知话刚说完,寒风便往起一站说:“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体力消耗太大,谁叫你犯错误,谁叫你反党,活该!”
  尽管斗“皮”了,这“活该”二字,还是“滋”地钻入鼻孔,狠酸了一下。战场上抓住了国民党汉奸,也不曾用过这种字眼对待他们。如今的我,真就糟到这种程度了吗?日后有许久,脑子里总被这两个字缠着。缠来缠去,竟想起一个传说。据传在疯人院里,所有疯子都绝不承认是疯子。若有谁被指为疯子,其他疯子就会扑上去一齐把他痛打,打得越凶,越证明自己不是疯子。寒风许久抓不到发言题目了,同情右派的帽子或许已悬在头上。他正心急火燎,来了机会。此时不发,还待何时?本质上也还是吓坏了啊。
  为无言可发而发愁的,还有许多人,如胡可、杜烽,我们一块儿从华北军区调来,住同院,食同桌,上下班一起走,说不了解情况,当然推不过。但细听其发言,也真为他们痛苦,那真是嗫嚅呜哝,字斟句酌,又想词锋犀利,又要气势凶狠,又须不背良心,又须批判深透,“架势”之难拿,无以形容,只能说是令人哭笑不得了。
  在这方面处理得较为“妥善”的,大约数黄宗江。他来自华东,正追求入党,也正追求阮若珊。他平日本来爱说话,一向滔滔不绝的,在斗我的时候,却是个“结巴”了。他发言的特色,往往是从自我挖苦开始,把自己批判够了,再转向目标。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批斗沉默君。他先相当赤裸地批自己一通,然后才转口说:“我不怎么样,我坏,你比我还坏!我小资产阶级思想,我自私自利,你呢,你还不配,这样的帽子给你戴,还是太小了……”这是黄宗江的聪明,即使在斗别人的时候,他的“疯子意识”也是清醒着的。
  还有一位也许更加清醒,但他大智若愚,不大为人所注意。这便是画家黄胄。他那时在创作室美术组,军衔最低——少尉。每当开会,他都拣最不碍手脚的角落坐着,眼本来有些“眯”,胖胖的在那儿一问,一副与世无争、自甘卑微的样子。但他知道,反右派,不发言是不得了的。于是在逢有较大空隙的时候,用他十足的蠡县口音批判我说:“凭你徐光耀,打小当八路,受党的教育不能算短,党把你拉扯这么大,也不容易。可你往丁玲那儿跑个什么劲儿呢?要说不恨你,你反开党了;要说恨你吧,心里又丝丝拉拉的……”这个发言,在当时看,大不成体统,明显是“心慈手软”、“右倾情绪”。但他军阶低,参军未久,似也“笨嘴拙舌”,大家便不予深究,包涵过去了。他很透亮的心,似也乐于利用这一“误差”。
  然而,真正使我认识了黄胄的,还在几天之后。那是我又被长枪短剑狠斗了三小时,散下会来,正耳鸣眼晕地独自往家走,不提防黄胄从背后拉住了我,拍拍肩膀说:“光耀,上琉璃厂转转去呀?”
  这太出乎我意料了,鄙人正烈火烧身,“过关”之不暇,去那种雅人消闲的地方,不是开玩笑吗?别人看见,岂不更增加了我的罪恶?便说:“不去。”但他拉住我不放:“嗨,你一个人回家有什么事儿?走走,跟我看看画儿去,懂点美术,对你写作也有好处。”我仍是辗转挣扎,连说:“不去。”他却硬不松手,一劲儿再劝再说。我这才明白,哪是什么“看画儿”,分明是见我淹进脏水沟,日渐沉溺,要拉我上岸罢了。他这样做,是要冒“同情反党分子”的大风险的。我不由得心上一翻,也燃起“丝丝拉拉”的火热,便任他拉进了琉璃厂。
  那时的琉璃厂,除了荣宝斋,还有多家公私合营画店,四壁所悬,尽是名家,尚有不少明清佳作。但我于画一窍不通,看不出门道。黄胄便指指点点,给我解说,还一力撺掇我:“买一张,买一张!搁着稿费又不下崽儿,画是陶冶性情的……”我很理解,这“陶冶性情”四字,正是他拉我来此的隐隐深心啊。
  也算是盛情难却吧,我终于买了一幅齐白石的《群虾》。当夹着画轴回到家时,心中确已有了云开雨雾的幻觉。再看那水藻丛中,一群小生命活泼泼地自在游动,心神也就暂时飞离了风暴中心……
  日后,在“生活像泥河一样流”的悠长岁月中,赏画,竟成了我的业余兴趣,也是让我活下来的未可小瞧的支柱。革命二十年,我按照党的教导,一贯只讲公心和忠心,不肯讲私情。这一回,却是黄胄的“私情”,使我懂得了:绘画,原来还有济世救人的一项功能,可使人脱离苦海的。黄胄与我同庚,都生在1925年,他竟先我归西,这又是老天的不公了。
  最后,要点到黎白。他是我的联大同学,生于中国最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参加过地下斗争。他眼界开阔,年轻气盛,有识有胆,勇于任事;可也爱“多事”,敢在斗争会上跟“左派”拍桌子。曾坚持说,沉默君其人,宁可叫“坏分子”,也不应定成“右派”。1956年底,他忽发奇想,要参加有关王林《腹地》的那场“战争”,为文反驳侯金镜在《文艺报》上对陈企霞的批评。文章相当长,警句有:“金镜同志拿着企图刺穿教条主义的长矛,却没有找准真正的对手。”我和另一同学李兴华都看过,并表示基本同意。然而,文章未及出笼,反右派来了,创作室赶忙把文章抓住,将我和李兴华的短简附在后面,复印成册,发给大家。在斗黎白时,就有了这么个说法:黎白我们三个,互相勾结,自动发难,形成配合陈企霞向党进攻的一翼。其实,今天重读这篇文章,无论是态度的认真,作品分析的仔细,学术探讨的严谨,都很值得某些十分“潇洒”,专为卖钱,或“过把瘾”的“评论家们”仿效的。可是,斗到最后,给黎白弄了个“留察两年”。之所以没有戴“帽”,或许是沾了敢拍桌子的光。可见“天道”也有出格的时候,难于一概而论的。
  现在让我们扳正面孔,再回到战场中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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