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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定命

  吞列“重点”的我,从8月斗到10月,仍未结束。当然,在我之后,还“花插”着斗了黎白、沉默君、白桦、吴占一干人等。美术组因为发现了艾炎、何孔德等人也在反党,分出去单独斗去了。艾炎当时我不熟,后来在农场一块儿“改造”,接触渐多,才知道他的冤案“纯粹”得奇怪。但是,竟无人敢一伸手指为他“翻案”,致使这位文天祥的嫡传子孙,在左权将军牺牲的战斗中纵身跳崖的壮士,也跟着我们苦海翻腾二十二年。为此,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文学《跳崖壮士》,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此处就不再交代了。
  一次次“坦白交代”,一次次“深挖狠批”,所得结果,总是“不坦白”,“不老实”,“继续对抗”,“坚持反动立场”,“不肯向党彻底投降”……祖宗三代,亲戚朋友,社会关系,历史表现(当然专找坏的),都翻得底儿朝天了,还不行,怎么办呢?真是心急如焚啊。有一天,实感无路可走,便鼓鼓勇气,找到胡可,请求给我个好好的帮助,指示我“怎样才能把自己挖深挖透?”谁知胡可把手一甩,悄悄着急说:“我帮你?我还有八条呢!”
  这不但出我意料,也大感诧异,忙问:“你?你怎么会有八条?”
  胡可伸着指头,一项项数给我听。果然,若真把这八条一亮,按当时“标准”,胡可也真就没逃儿了。譬如,八条之一,“鸣放”时,有人说,《解放军文艺》没有什么人爱看,不如交给地方去办。胡可曾表示,这意见并非不可以考虑;之二,虞棘下过“死命令”之后,胡可也写了“鸣放”文章,投给《解放军文艺》。但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一出,他同魏巍一起把稿撤回了。但创作室仍将该二稿的校样翻印,创作室每人发一份。其中当然有“反党言论”;之三,“鸣放”时有人提到,什么地方有人正议论“同仁刊物”,我们是否也探讨探讨。胡可也说,这倒不失为一条思路;之四,又是在“鸣放”会上,胡可曾说,何直(即秦兆阳)的文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是认真下过工夫的,这样的文章不多见。当时,秦兆阳已在报上“点名”了,同意他,自然是呼应右派,大罪一桩……可惜事隔四十多年,“八条”仅记得这么多了。但就是这么多,不告便罢,若有人一“捅”,则反对党办军队报刊,主张“同仁刊物”,攻击党的文艺政策,与地方右派内外呼应等等罪名一加,也就难逃“法网”。
  胡可正心神不定,自身难保,我还怎能死死缠他,只得快怏而回。回屋细想,胡可的天性不能与艾青相比,艾青洒脱灵通,可以满不在乎;胡可却是精慎谨细的,有这八条压着,必然日日夜夜翻肠绞肚,陷入巨大煎熬之中。如此下去,他会熬个什么结果出来呢?这种感染来的担忧,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忽想到一个传说,不禁另有所悟。据说,某些领导人有一套带干部的“绝活”,方法是:先把干部当根大葱叶子狠命揉搓,直到揉去所有筋骨,变成“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柔若鼻涕,然后再往葱管里吹口气,使他满精神地“支棱”起来,那么,这个干部就很好使唤了。在挨斗初期,我也曾想到过这一“绝活”,但在饱尝被“围歼”的滋味之后,才又有了新的觉悟。我固然被揉搓得差不多了,可揉搓我的人们,又何尝不也在“被揉搓”;我自然没了筋骨,而别人的筋骨,还在正常保持着吗?所以,整人必须用“运动”的法子,“运动”来,“运动”去,那相关效应就自然翻番,真正是“让全国人民都受到教育”!也许你日后仍能“满精神地支棱着”,可脊椎骨呢?还在原处直立着吗?
  在斗争会上始终严肃认真,很是敬业的,印象中有位陈某某,他是总政文化部文艺处长兼《解放军文艺》主编,上校,分工在创作室“蹲点”,绝大部分会都参加的。他讲起话来也很严肃,但因身份关系,轻易不开口,开口也只出题目让你答,他不作结论,如:你的问题是不是很严重?为什么很严重?是否把背后的活动都揭露出来了?还有哪些不敢见阳光的?与党的关系怎样?只某些问题有矛盾,还是经常有矛盾?文艺上你要求绝对自由,不要党干涉,那要谁干涉?……明眼人一看就懂,这些问题都是有答案的,所以还提,若不是猫对耗子的“逗弄”,就是心存城府,以防言多有失、失足落水了。此人曾名列“四人文章”事件,也可能还在“心有余悸”,但后来在“文革”中不知怎么“很来劲”,颇“走红”了一阵,却又不明不暗地隐没了。
  那位副部长提的问题虽叫人难受,毕竟还有回旋余地。相形之下,魏巍便要直截而正面得多了。魏巍那时是我们创作室副主任,发表《谁是最可爱的人》已三四年,在室里声名显赫,很为大家敬重。在文联大楼会议上,曾代表十七位部队作家“讨伐”丁、陈。他的多次发言中,有两次给我震动最大:一是批判我的《海阔凭鱼跃》。我原文中有一句说,任何人(包括共产党员)都可以用他认为最好的任何创作方法去进行创作。魏巍在发言中针对这一句说:“你把党当做破鞋子一样扔掉了。”我听了真吓一跳,心想,如果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在座,也会发毛吧?因为我这句话,原本抄自陆定一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只是为了强调一下,加一括弧并其中六字而已。我以为,共产党员是不应排除在“任何人”之外的。所以,比较起来,《徐光耀的修正主义思想》一文的两位作者就慎重多了,她们批前批后,批左批右,扣我“绝对自由化”’的帽子,就是不把这句话拉出来示众。
  魏巍批我的另一件,是说我在杨成武兵团时,提倡“鸡抡太主义”,并解释说:“这是一种极为反动,极为腐朽,极为可耻的主义!”这简直是掀天揭地之文,我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我真是罪该万死了!不得不进行垂死挣扎式的剖白。大约终是靠了真实,侥幸没有再被追究。
  到了1957年11月2日,当是“梳辫子”阶段了,魏巍又有一次发言,分量甚重,系统性、权威性、结论性十分明显,是经过充分研究、准备的。原话较长,只能提纲撮要,录其大概,以见一斑。
  他开头就说,要彻底弄清我的两个问题:一、“是不是反党?吞吞吐吐的承认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二、“与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是不是偶然的?”他逐条分析,说我在“检查”中只一味侧重与丁、陈的关系,虽然重要,但很不全面,应该联系历史上的问题全面检查。丁、陈问题“只是你的问题的总爆发”。又说,“畏惧”反党帽子是没有用的,结论不会按你的愿望去作,越不觉悟,越需要搞透。不搞透,便会觉得冤枉。冤枉,会成为一个消极因素存在你脑子里,这不利于改造。丁、陈集团如果在五五年搞透,他们就不会又在今年犯错误了。又说,你至今还想保持自尊心,吴祖光的小家族内部是没有自尊心的,你的自尊心,只说明你和党还有很大距离,反骨还没有彻底击碎。
  下面,进入“反党是否偶然”的正题。
  他接着说,在丁、陈反党集团问题上你当然是反党的:“四大件”(即给作协党组的信,《海阔凭鱼跃》,给陈企霞七百元,把第二笔钱隐瞒——徐注)只是表现形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的实质是你内心的情感,从情感上早已是丁、陈的走卒了。反党不反党,有一个明显的比较,比较一下党和丁、陈之间,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心中有党还是无党,是丁、陈近还是党近?事情就很清楚了。比如给陈企霞送钱,为什么不征求一下同志们的意见?支部问你,还隐瞒一笔,这还不是心中无党?给党组的辩正书最严重,你真有党的观念,为什么不反复思考?为什么没有充分把握的东西就否定?这还不是张狂地向党进攻吗?!
  你心中无党,是否有丁、陈呢?给丁玲的母亲送花圈(我没有给丁玲的母亲送过花圈,此话不知从何而来——徐注),那情感之深,观念之深,不得了!你把对丁、陈的忠心来对党,可就要打八十分了。可惜,你心目中的丁、陈就是党,是你具体的党,你的上帝,你希望的寄托。卖身投靠是最可耻的!所以,你做个党员就很成问题了。
  联系当时的背景,今天重温这个发言,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它都是严肃认真的、深刻的、严正的,也是最革命的。就内容,就方法,就逻辑,就其哲学高度和整体意义看,都折射着那个具体时代的特有风貌,很值得后世子孙受用和借鉴。若视为“胡乱骂人”,那就太轻率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后这句话,措词相当谨慎,透着欲说服旁人的商量语气。但含意明确,就是要开除我的党籍。我的命运,大概此时已然注定了。
  概括我全部罪行的“四大件”,赫然居其首的仍是给作协党组的那封信(魏巍称之为“辩正书”,大约是跟丁玲向中央告状时附的“辩正材料”归到一堆去了)。为这信,我曾屡屡奇怪,斗了几个月,发言如此之火,却没有一个人拿它进行条分缕析地批判。但凡提起,只当成“猖狂向党进攻”的证据,一句带过,从不说它错在哪儿了。连魏巍也只说“不反复思考”,“没有充分把握的东西就否定”,更无其他。相比之下,倒是《海阔凭鱼跃》屡遭鞭挞,颠来倒去从中找我的立场、观点、世界观。最后在报刊“点名”了,它仍是惟一的靶子,其余“三大件”,竟不涉及。老实说,我私心对此很觉不公,为什么不把我的全部罪状都拿出来?把它们通通“亮在阳光下”有什么不好?干什么把本来的“四件”藏起“三件”?特别令人费解的是:定我“右派”的主要罪名,是“给丁玲翻案”,而拿到社会上去批判搞臭时(报刊点名),又说我是“修正主义思想”——当然,这只是一时的闪念,从8月斗到11月,连我练就的“皮”也已瘫软,哪还能想个究竟啊。
  事情终于到了“头”,在我又交出一大本子“自我检查与交代”之后,会上宣布:从即日起,徐光耀还要继续检查,继续反省,想起新的问题,随时向党交代。无事不要出门,需出门时要向党小组长请假。阿弥陀佛!这就是说,我已被“斗熟”,“挂起来”了。
  回到家里,一头栽在枕上,只感到一阵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疲乏,浑身上下,像是一滩烂泥。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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