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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意外的“苦果”

  “挂起来”的滋味,原先想,总比挨斗轻松一点吧。开头两天,倒还可以这么说,但时间一长,那份人骨钻心的煎熬,是常人绝难领略的。我三十二岁,正血气方刚,参军入党,都已二十年。二十年中,无一日一时是没有任务可干的。哪怕站在生死交接线上,都在为肩上的任务而追求;精神和思想,就在这追求中保持平衡和奋进,从不知什么叫做失落感。这次可不同了。所谓“继续检查”,只是把你“闲”起来的托词。“扫穴犁庭”几个月,底儿早朝天了,哪还有什么“检查”要“继续”?不给任务,不准出门,无会可开,无话可谈,不能交往,更不能去娱乐场所,这就么“闲”啊,“闲”啊,“闲”你个百无聊赖。
  为免涉嫌其他,最好的法子是读书。于是读啊读,读过今天是明天,读过旧年是新年,到1958年新春了,妻子大学毕业,被分去河北保定。大女儿由她带走,交岳母去抚养。二女儿不满周岁,由保姆王阿姨代管。这个小孽障很“闹”,虽也能造出些乐趣,却无论如何不能替我分心。书,读了一大堆,字,数了万亿行,却把脾气读得越来越躁,越来越坏。屋里的东西全成了“仇敌”,看见椅子也想踹它一脚。忽听说,一起挨斗的人已有“处理”了的,便去问党小组长胡可,我怎么样了?胡可特别沉得住气,说,别着急,安心学习吧,有了准信儿,一定告诉你。
  受心里一串又一串疙瘩的缠磨,脑子里的“战斗”越来越强烈:我反党?可真要把党反倒了,我往哪儿去呢?蒋介石回来,不就是专拣我这号儿的杀吗?……丁玲本事大,把党反倒了,她能当主席?她能指挥全国?……渐渐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度小有恢复的体力,又加速度地消损下去。再也憋不住了,又去问胡可,可胡可仍是那两句话。我想到了抗战初期的锄奸科,那时对付狡猾的犯人,曾用过“熬鹰”的法子:让犯人坐在一根根子上,也管吃,也管喝,就是不让睡觉。四十八小时过去,犯人会从棍子上掉下来。当重往根子上架他的时候,他在你手上就睡着了,那情景,历历在目。现在,要把我熬到几时呢?在焦躁到顶点时,曾小声对自己喊:“枪毙我算了,省得慢慢熬死!”后来《小兵张嘎》上有句台词:“在这儿,都快把我憋炸了!”来源就在此时。
  终于熬出两件很可怕的事。一是,当我把十二大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全部读完,想回忆一下书的内容、总结几条收获的时候,发生了大怪事:十二大本,几十出戏,我竟一个字也忆不出!连人们常说的莎翁最高成就“四大悲剧”,也是一片茫然。这一骇真是非同小可!我的脑子呢?脑子哪儿去了?我到底怎么了?
  正自焦虑狐疑,叉腰在门后望着院子发痴的时候,我的小女儿蹒跚着走来了。她刚学会走路,想是来找我玩玩儿的。但我隔着玻璃却恨恨地想:我正不知死活,你还来添乱!岂不真是个催命鬼吗?正当她伸手抓门,就听我一声大吼:“滚!”她抬头见我那张狰狞的脸,唬得回身就逃。她,两只小手扬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最后扑在对面的台阶上……
  我盯着这一切,忽地热泪盈眶。我想,我必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疯子”?使我又一骇。我跌回椅子,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疯了,就不如死掉。死掉,妻子儿女彻底解放,可自去谋生;而疯了,就会粘连牵累她们一辈子,既失劳动能力,又要给家人、朋友、街坊,甚至派出所,增加没完没了的负担。受人民白白供养,却到处惹是生非,那实在太可怕了!
  昏茫茫,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忽又想,能不能找个解脱呢?死,简单得很,方法有的是,真心寻死,没有人能阻止得住。剩下的问题是能否治疯,绝不能去疯人院,那等于已经死了。还有别的法子吗?突然,我想到了前年读过的译自苏联的《普通心理学》,上面曾提到:人在经历巨大打击和挫折的时候,神经不能承受超负荷的压力,有可能发生精神分裂症。在这关键时刻,人要控制自己,不然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当时读到这里,觉得好玩儿,就特别留心了一下控制的法子,于是记住了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
  就是这个“八字方法”,使我看到了曙光:如果心里老为“把党反倒,我往哪儿去”打仗,就会越陷越深,无法拔救。只有把全部思虑投放到一个新的焦点上,才能从火炕里逃离出来。可这个新焦点在哪儿呢?读书?已证明全无用处,看戏看电影如何?以戴罪之身去溺于娱乐,岂非更是“跟党对抗”?逗孩子?找朋友?……都不能拴住我的心,也不现实。其实我很清楚,最有效的“集中精力”便是创作。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就被否决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怎能写文章?
  又熬了三两天,再三搜索枯肠,依然毫无结果。晚上,盯着灯光又想:自杀,不也是死吗?写文章,一口血喷在桌子上,也是死。过去搞创作,总嫌时间不够,总嫌开会、学习,干扰太多。现在,大块时间摆在面前,你不写,是没有出息,自甘堕落,谁又干涉你来呢?这样一想,眼前灯光忽然变大,心里喊:干!
  决心既下,第一步是先找题材。给自己定个规矩:不管写啥,一定要轻松愉快,能逗自己乐的,至少能使眼下的沉重暂时放松。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平原烈火》,其中有个小鬼“瞪眼虎”,出场时,曾是挺活跃的,可后来被主角挤到一边去,没啥事可干,最后只得蔫儿不卿的结束。一位老战友看了批评说:“你怎么把个挺可爱的孩子写丢了呢?”
  那好吧,现在就把他抓回来吧,能逗我笑的就是他。
  于是我大敞心扉,把平生所见所闻、所知所得的“嘎人嘎事”,广撒大网,尽力搜寻,桌上放张纸,想起一点记一点,忆起一条记一条,大嘎子、小嘎子,新嘎子、老嘎子,尽都蹦蹦跳跳,奔涌而至。由于我不喜欢自己的老实刻板,从幼年便把嘎子当做楷模,注意多,观察多,交往多,“嘎相”储藏也相对较多,尤其抗日时那些嘎不溜丢的小八路们,竟伴着硝烟战火,笑眯眯地争先赶来。不多几天,那具有情节功能的嘎人嘎事,竟拉成一个长长的单子。我把单子从头细看,加以去粗取精、编排调整,一个嘎眉嘎眼的嘎子形象,便站在眼前了。啊,我的孩子,啊,我的救命恩人!在紧要关节的时刻,你真的来了呀!
  再没什么可迟疑的了。稿纸铺开,心神收拢,开始描画。为怕组织上怪我又不“老实”,连胡可、杜烽也一律保密。但我写的是电影,而非小说,原因很简单,写小说必须细抠语言,一字不妥,心下生腻,多处不妥,读者会半途把你甩了。而细抠则须下细工夫,太累了,当时的体力已经担不动。而写电影呢,语言粗糙些关系不大,导演能看懂就成。对话虽要求精彩,却又越少越好,这些省劲多了。总之,写作目的是“集中精力,转移方向”,能把我拉入写作就好。
  感谢苍天,感谢捷普洛夫的“八字方法”,写作一开始,情绪就变了。各路英雄纷至沓来,抗日烽火燃遍大地,化装袭击,狭路埋伏,端楼打点,越墙掏窝,一派神出鬼没、灵动壮美的活跃景象布满眼前,它们所引起的激情,是可以压倒一切灾难的。老实说,在敌人占绝对优势的环境下,我们坚持武装抗战的整个斗争,就是一场嘎子式的游戏,斗心机,斗智慧,斗谋略,斗谁的“鬼点子”多,我们的“小米加步枪”正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写嘎子,无须发愁生活的枯竭,抗战史实,永远是取之不尽的源泉。所以,一开始写就相当顺利。由于思想和情感的激扬和专注,情绪也似又上了当年的战场,连睡梦中,也枪炮轰鸣,杀声震耳。什么“反党”啊,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食量于是增加,睡眠于是安稳,眼里消灭了“金花”,红润又回到脸上。写到高兴处,甚至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在屋里飘飘然旋转起来,简直忽然之间又变成另一个“疯子”了。
  若深究一下,是什么力量使我顺利地“转移方向”了呢?简单说,就是战争中的党和战争中的老乡啊。抗日战争长达八年,日寇不但握有特别巨大的优势,也格外残暴凶狠,对剿灭共产党是始终竭尽全力的,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那种局面下坚持斗争,真是苦极了,险极了,残酷极了,千千万万的先烈,把尸骨铺在大地,血流成河;可活着的人,照旧“把脑袋掖在腰里”,迎着雷暴,拼死冲杀,没有一个是为升官,为发财的。老乡们看在眼里,感在心里,他们才肯,也才敢不怕烧房砸锅,不怕妻离子散,亲你,爱你,舍生忘死地支持你,保护你。如果不是这样的好党,老百姓只要向你一闭眼,日本鬼子的铁扫帚马上就会把你扫个精光,连芽儿也冒不出来。而处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中,战士们仍能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活得理直气壮,就凭着那点忠心,那点信仰,那点正义感和一派浩然正气啊!
  当然,那时偶尔也有老百姓骂骂共产党的。可这些骂,能极快地上达高层领导。当时的决策者们,不是忙于抓人惩办,而是先检讨自己,探询根源,找出群众之所以不满的所在,坚决下令纠正错误。被人传为美谈的“精兵简政”、“大生产运动”,不就是这么产生的吗?而真正打动群众之心,换得他们亲爱的,就在这些地方啊。历史推移,千百沧桑,真理只有一条:只有真正的军民鱼水情,才有人民的更无私,战士的更英勇。两者映照激发,才形成如虹正气,遍地英雄。
  说到英雄,我在朝鲜战场上碰到一位营教导员,抗日时认识的,他问我:“你干什么来了?”我答:“采访英雄来了。”他听了,长叹一声说:“真正的英雄全死光了,剩下些半英雄不英雄的,成了英雄!”是的,这话我很理解,冲在最前头的,总是最先中弹啊。可那最英雄的千万先烈的骨殖,早已化为泥土,除个别幸运者外,谁还记得他们呢?但他们的精神还活着,他们创下的业绩和优良传统还活着,这个传统,可以使一个党在危难中起死回生,是伟大中华民族的真正的精魂!
  我又“回到了”抗日战场,精神和情绪一下子都“拔”起来了。于是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尽管断言我八十分的忠心给了丁、陈,可七八万字的《小兵张嘎》,能从其中找出“反党”的影子,或者挨整右派的影子来吗?这不是葱管里吹了气,是先烈们的英灵在敲震着我的良心和神经啊!
  顺利的写作,忽在中途碰上技术性的“拦路虎”:在“嘎子”坐了禁闭之后怎么出来的问题上卡了壳。按常规,这地方必有一套思想政治工作,道理不仅要让“嘎子”服,思想上还得有新提高。而“嘎子”是不轻易服人的,话不人耳就会辩论,如在电影上开起辩论会来,这戏就没法看了。我是个急性子,仅仅憋了两天,便灰心了:电影这东西咱没搞过,又不曾受过训练,“行行不是力巴干”,何苦来呢?还是回过头来写我的小说吧。
  这时体力已有相当恢复,觉得可以在语言上下工夫了,于是搁下电影写小说,毕竟有点底子,居然一鼓作气,一月之间把小说拿下来了。起初题名《小侦察员》,总感不顺,最后定名为《小兵张嘎》。
  小说写完,再拿起“电影”看看,觉得就按小说的路数往下“耪”,也可勉强成戏。于是电影剧本也在以后的十多天中完成。“撇斜”一点说,也可叫做一箭双雕了。
  关于创作方法,似也值得说几句:过来人当记得,当时文坛,到处是禁忌,凡执笔为文的,无不战战兢兢,何况反右一来,文网大张,人人动辄得咎,胆战魂飞。但我反正已经“头朝下”了,写作只为自救,不为应时,还管那些禁忌干什么!惟有联大老师肖殷的一段话,始终是我注意追求的。他说,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写人,写人的性格。性格,由个性和共性两者组成,而共性是通过个性表现出来的。因他说的是“最终目的”,脑子里曾连转几弯,所以印象较深。现在写“嘎子”,抓个性成了我方法上的头等大事,即:凡符合“嘎子”个性的,就拼命强化、突出;凡与“嘎子”个性无关的,戏再好,也予割弃,即或“冲犯”了什么,亦在所不惜。这一条看似简单,但从效果衡量,恐怕还算说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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