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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不是结束

  把两个“嘎子”抄清,装订成册,已是1958年的五六月间。心中颇有点高兴,便又问胡可有无消息。胡可依然说,别急,别急,耐心等着吧。其实我内心已经不急了,既然能写东西,拖就拖吧,拖得越长才越好。我回到屋子,开始谋划酝酿已久的大长篇。实在说,写这个长篇是我此生最大野心,最后的梦想。我想写一个农民,从抗战当兵开始,经历三场残酷激烈的战争,最后成长为一名将军的故事。题目老早就定下来了:《将军向我们走来》。
  我以为,中国革命之取得胜利,主要是靠党领导下的武装斗争,而在几十年的奋斗中,武装起来的农民起了中坚作用,尽管牺牲了千千万万,风波险恶,道路曲折,但确乎锻炼出一大批人才。而这些人才,即使在建国之后,依然是国家各条战线上的骨干和“拳头”。就是说,写一个从农民到将军的成长过程,也就大体概括了当代历史的主要风貌。我自己亲历了抗日、解放、抗美援朝三场战争,时代背景是熟悉的,对连、营、团、师、军各级指战员,有相当程度的接触与了解,心中藏着不少英雄的动人形象,把他们用心组织,精雕细刻,自信可以塑出典型。是的,也许我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大题材,但每一想及它的史诗性、丰富性和它含有的重大意义,总不免雄心勃勃,激动不已,觉得果真此生能把它拿下来,是可以死而瞑目的了。现在,《张嘎》已完成,锋芒小试,感觉尚好;胡可又叫“耐心”,大块时间似乎还有,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呢?
  用三天时间拉了个粗疏的提纲,为尽速投入,决定先开始,后细磨。开笔之后,依然保持着《张嘎》的势头。然而,雄心也就勃勃了十来天,小休时翻看《人民日报》,忽见《解放军文艺》第6期广告上,赫然一条标题:《徐光耀的修正主义思想》。头上轰的一个炸雷:啊,报刊“点名”了!
  那么,我已经是“右派”了?已经成“敌人”了?
  急急推开案上的一切,跑上街去找这份刊物。一面昏昏然想,“修正主义”?这不是内定扣给赫鲁晓夫的帽子吗?斗我的时候,没有谁这么扣过我呀?!怎么又跟赫鲁晓夫弄到一块儿去了呢?跑遍了大小报摊和邮局,都说该刊尚未到。又等了好几天,刊物来了,却又怪,从头翻到底,没有这篇文章,撤掉了!为什么撤掉?一时又坠入五里雾中。“将军”不但不向我“走来”,趁此机会,他也逃之夭夭了。
  正白神不守舍,文书夏信荣送未6月份的工资,打开纸袋点数,削去一大半,从原来的二百一十元变成了九十九元。
  把两件事加起来去问胡可。胡可显得很尴尬,嗫嚅着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行政科他们,弄错了吧——你别急,等我去问问看”。
  等了一星期,不见消息,再等一星期,毫无动静。一日三餐,都与胡可、杜烽同桌而食,他们一个支书,一个党小组长,消息竟打听不来,我也就知道:不能再问了,他们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心中大乱,“八字方法”也失灵,我必须面对全新的“现实”了。人往哪儿去?家庭怎么办?孩子往哪儿安插?……特别糟心的是那则广告,它覆盖全国,我父亲,我姐姐,我妹妹,都可能看见,而他们都是追随党多年的铁杆红人,都曾为有我这么个亲人自豪过。尤其是我姐姐,自四岁失去母亲之后,是她把我拉扯大的,一向把我的荣辱看成她的荣辱。这可好,眨眼之间,我变成了一个可耻的“右派”,一个“反革命”,一个“不肯于人类的狗屎堆”!她将怎么“迎接”这个消息?(后来正式消息到达,她果然一下昏厥四个小时,落了一身大病)
  大约因为“疯”过一次了,有了免疫力,尽管心乱如麻,倒还能稳住。人在无可奈何之时,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又等了三四个星期,依然没有动静。为招惹点什么以欺骗自己,消磨岁月,便把电影剧本拿给黄宗江看,请他提提意见。黄看了,带着满脸怜悯,说:“写得不错,提不出意见。”因见我十分狐疑,又补充说,“真的,不骗你,可以说在水平线之上。”其实即使是“真的”,我也没有心思去丈量他含意的轻重了。
  不断去转转琉璃厂,打算让齐白石徐悲鸿们帮我打发那无尽的岁月。《将军向我们走来》已收进抽屉,喊杀连天的腾腾烈火,早告熄灭,谁知日后还有机会拾起它未吗?——唉,在此后的年月里,我还真有两次机会重新写它:一次是在1963年,好不容易请了半年假,刚写了两万字,保定发了特大洪水,过后,被市委书记点名调出,命令写抗洪救灾的大型剧本。这一写,就写到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一来,一切“砸烂”。第二次是1973年,“造反”进入武斗高潮,我无资格参与武斗,刚刚趁“逍遥”时期再次动笔,谁知“红色政权”诞生了,又命令我去写“本市的革命样板戏”,大块时间又被剥夺。在进入新时期的前二年,也是个机会,但文坛上“新潮”涌起,花样翻新,令人眼花缭乱。某出版社编辑当面对我说:“写战争?现在谁看那个?”心下犹疑,磋跎两年,忽地当起官来,于是加速度地跌入老年,只剩下徒唤奈何的力气了。命运啊命运,你是多么的无情与暴虐!
  等到1958年的9月25日,“结果”终于来了。支部书记杜烽和支委周洁夫,进了我的屋子,很严肃,有点想笑,也有点惶恐,没有寒暄,代表组织出示两份文件,说:“你的问题,党委已经作了决定,都在文件上。你要同意呢,就在上头签个字;不同意呢,也可以提出上告。”我拿起第一份文件,是总政机关党委的“决定”,文曰:“由于徐光耀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剥夺军衔,降职降薪(降为行政十七级),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干净利落,无其他说明。第二份文件是军事法庭的军法“判决书”,除没有“开除党籍”一句外,其余完全相同。
  心上怦怦一阵乱跳,只觉大地忽然开裂,我像块石头一样往下沉坠,听得见“刷刷”的声音。还没有沉到底,忽有了第一个反应:啊,“判决书”!在六年锄奸工作中,我写过不少“判决书”,那都是给别人定罪的,想不到当兵入党二十年,自己也上了“判决书”了……
  我还是向杜、周提了一个问题:“文件上只说‘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没有具体事实(我过去写“判决书”是要把全部犯罪事实都写上去的),定我右派,到底是根据什么呢?”回答是意外的巧妙,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就是根据你的‘自我检查’啊。”是的,千真万确,是我自己写上了“反党”的,是自己把脖子伸进了绳套,白纸黑字,还有何言?他二位见我愣在茫然中,又补充一句:“主要的,是你给丁玲翻案,是那封信——”幸亏有这个补充,使我知道了犯罪由头。
  后来在保定,大街上碰到一位已经很熟的业余工人作者。他劈头问:“老徐,听说你是自个儿花了八百块钱买了顶右派帽子戴,是真的吗?”我笑笑,想纠正他“八百”是七百之误,又一想不对,忙说:“恐怕是瞎传。我戴‘帽子’,是因为给丁玲翻案。”这个回答,就是根据官方的解释。
  他二人又重复提醒:“你不同意,可以上告。”我立即坚决回答:“不,我不上告,我同意。”党章不顾,宪法不顾,事实不顾,根本不讲道理,我上告,找着再抹我三级吗?
  两眼一阵发黑,我拉过文件,往上签名。又听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像是劝告:“你不要抱幻想,这次运动有规定,一律不准搞复查、甄别,定了就是定了,不许动!这是真的。”即使在朦胧中,我也认为这不可能。我当共产党员二十年,党向来“有错必纠”,怎么会兴出这么反常情的规定呢?于是根本不予理睬。
  然而,这竟是铁的事实。二十二年确乎无人敢动,便是见证。也可见他二人的话是有文件根据的。事情既已开头,有其一必有其二,刚刚翻过年去,这一招就又用在了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身上。后来的刘少奇,是被“永远开除出党”的。我当年多么天真啊!
  我又问:“需要上缴什么东西?”我预计会没收校官礼服和“独立自由”及“解放”两枚勋章。那礼服的领口袖口,都绣有华丽的金边,灿烂耀眼,右派是绝不可以上身的。然而只收了肩章领章和武装带,其他给留下了。至于去向,他们说,我会被“分配”去保定。这使我很感安慰,不去“北大荒”或团泊洼,却发往保定,我妻子、岳母、大女儿,都在那里,可以互为依傍。对一个“发配”的人来说,很算得上是优厚的了。
  但是,接着又一个晴天霹雳:叫我国庆节前,把家整个儿搬到保定去。原因是上级有指示:“凡戴了‘帽子’的,一律不准在北京过国庆!”我的天!距国庆只有五天了,我一个“双开除”的右派,两手空空,保定还不知情,这样一个倒霉透了的散乱摊子,我怎么“飞”得动呢?只好要命有一条了!
  杜、周也很为难,踌躇再三,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他二人提议:我自己先去保定报到,抓紧把家事也安排一下,待过了国庆,再向组织说明情况,请假回京搬家。
  不错,这是走得通的,我得救了,遂向二人表示了感谢。
  隔了一天,即1958年9月27日,正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我由一名大尉监护着,上了南下的火车。大尉谨慎而温和,使我感到是“监护”而非“监押”,更打消了“董超薛霸”的影子。开车不久,播放了一首儿歌,动听而嘹亮:“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向来喜欢这首歌,今日听了,却差点掉下泪来。可是,渐暗的天色,又使我想到中秋圆月,心想,人虽已从北京“起”出来,今晚却可以同妻子过个团圆节了。谁知车到保定,大尉很神速地从忙于过节的市人委那里开个条子出来:“直送保定农场”。我一愣,忙问:“‘决定’上说的是‘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怎么送农场?”回答是:“市人委同志说了,你们这个,都是先送农场。”
  格外大格外圆的中秋月跳上屋顶时,我已进入保定农场。这儿拥有四百个右派劳动大军,我立即被编入一连一排。副连长指着一份锄、镐、锨、耙说:“这是你的。”
  故事告了一个段落,可并没有结束。当时我三十三岁,到1979年“改正”,还有二十二年。中间经过劳动改造、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以至“文化大革命”,还有一长串“故事”。“改正”时,我已五十四岁。如今又过二十年,垂垂老矣,天知道还能写得出来吗?
  仍有些小疑惑在心头逗留不去。其一是,虽说我写过一本书,但农村小学四年,自幼当兵打仗,实在说不上是知识分子,何苦必欲“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而后快呢?就说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个儒,还不过瘾,非要再“坑”个样儿出来不可,也应分清敌我友吧?到1979年,胡可才告诉我:本来1958年6月就定了给我戴“帽”的(所以才发生了《人民日报》的广告和扣工资的事),因支部大多数人不同意,打报告上顶,顶了三次,还是得戴。为什么对自己人下此狠手?让中国人普遍的聪明一点不好吗?凭什么断定“知识越多越反动”?为什么非要跟“知识”势不两立呢?
  其二,戴了“帽子”是“右派”,1959年保定农场给我摘了“帽子”,又称为“摘帽右派”,因此一条,“文革”中把我归人“黑五类”,“遣返回乡”,打回老家务农去了。1979年“改止”(不是平反)后,却又有“改正右派”一说——保定有位安姓文化局长,打报告申请住房,一位贸姓宣传部长批道:“安伟,十四级,副局长,改正右派。请帮助解决住房困难。”据说这并非个别例子。此项“名目”一立,人们就会把不管什么脏事烂事,都往我们身上乱贴,因为已是轻车熟路,成了“惯性”。冤了这么多年,所扣工资不补,株连妻儿活该,不准重新参军,没收信件不还,犹有说也,难道这右派阴魂,必要追随我们直到人士吗?
  当然,这只算是个人琐事,非常渺小,说起来也很没有意思。但若回顾整个反右派运动,可就不能采取这种轻薄态度了。众多冤案,还在其次,看看它的效能和后果,才是最为值得的。
  凡敢提意见、讲真话的,一律头朝下了;说假话之风,随着“大跃进”的兴起,满天飞舞,横扫了一切。各色“卫星”纷纷上天:小麦亩产5500斤,红薯亩产60万斤,稻穗上站着人的照片发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小土群”胜过大洋炉,“钢铁元帅升帐”,到处“热火朝天,形势大好”。可是,老百姓砍了一人高的玉米栽红薯,砸了饭锅“炼钢铁”,拆了民居建食堂,抽出柁檩去烧火……这些疯狂的胡作非为,非只一时一地,都是大小干部带头,或逼人干出来的。为什么?难道都失去理性、丧尽天良了吗?我的故乡,在一些非常好的干部中流传这么个口号:“要命不要脸,要脸不要命!把良心夹在胳肢窝里,往缺德里干吧!”彭德怀小有不服,在庐山会议上提了个很温和的意见,立即被定性“反党”,使他也很快懂得了必须“要什么,给什么”。自此之后,“一人之下”的所有高于嘴巴也一律被封。于是,除了培养出林彪这个“马屁精”之外,各种形式的“鸣放”就彻底根绝了。
  所以,才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才吃了“四大两”,才有“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沿”,才使数千万冤魂梦断荒郊!……报应来得多么神速啊!
  物质的损失,较易补回。至于高尚道德沦丧,精神长城不存,人人成了“违心”的行家,最吃香的是溜须拍马,这诸种大弊,则是极难救治的。一般群众也养成了逆来顺受、奴颜媚骨,“阿Q精神”变作安慰剂,“顺时听天”成了保命符,如此等等的“窝囊废”现象,不是比毫无筋骨的“葱叶”更可怕吗?在这种情况下,连旧社会都有的“文死谏,武死战”,怎能再现?灵魂大幅度扭曲,信仰危机大面积扩散,还怎么挡得住霉变和腐败?!封建主义可以凭借“绝对权威”随意“计白当黑”、“指鹿为马”,而吃苦受罪、水火遭殃的,却是亿万人民。损失如此巨大,性质如此恶劣,在全世界面前大丢其脸,整个民族大滑坡!千古教训,核心只在“说假话”之一端啊!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当我们还“有暇自哀”的时候,应赶快把事情办好,以免“为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就是,对封建主义流毒再也不能容忍了,奴化教育,愚民政策,必须废止。实现社会主义民主,依法治国,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封建主义扫清之日,才是中华民族大放光芒之时!鄙人写此一文的目的,仅仅在此,岂有他哉!
  1999年7月11日 今之凌晨,中国女足与美国争夺世界冠军,偶尔失利,大痛于心,草草结束
                     1999年8月7日,改一遍
                    1999年9月11日,抄改讫于石家庄市
                   (选自《新文学史料》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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