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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嫱破涕为笑。

  嫫又说:"咱们秭归城的名字也是因屈大夫而得,他遭流放时曾经回归故里看看家乡的山水,已经出嫁远方的贤姊女须归来迎他,从此这地方便唤做秭归。"

  嫫的故事结束了。嫱走在回家的路上,持续了数日的蒙蒙细雨停止了,嫱抬起头,久已不见的明月竟挂在天庭上。风清气爽,天开地阔,山川河流皆放明光。嫱扯下肩头的蓑衣,在青石小路上奔跑起来,她一气儿跑到香溪河开阔的河岸。月光飘飘荡荡,嫱宛若看见先师屈原的纱帽在空中飞,嫱张开两臂,踮起脚尖,犹似要飞升起来。

  穹空深处,楚乐铮铮,楚歌亢亢,嫱觉着自己在这个夜晚正靠近一个伟大的灵魂。

  雨季结束的时候,王襄夫妇发现他们的女儿嫱似乎长大了许多,眼神中已不见小女孩的嬉态,有了一份沉静,个头也长高了不少,可以代替母亲去楠木井边汲水了,母亲景氏就能够腾出时间帮丈夫去干田地里的活儿了。又到了农忙时节,第一季稻子已经成熟了,收割完后,紧跟着要把地耙一遍,稻根翻到下面当做肥料,然后灌水,再将第二季的稻子抢种上。王襄一人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

  每日晨起,嫱便要担挑着木桶向井边去,宝坪村在雨季过后的一个个鲜润的早晨里,欣喜地看着这幅美丽的画面:嫱步态起伏,裙带飘飘,楠木井中明镜般的水面映出嫱的脸容,井水还从未映照过这么美貌的姑娘呢。嫱汲上来的水不知怎么变得更清甜了,做出的饭,王襄夫妇吃着觉得格外香;做出的汤,喝着也格外鲜;用这水洗浴,一身的劳苦疲倦都消散了。村人们听说了,细一品,可不是嘛,新近用楠木井里的水做的酒,酒格外醇;泡的茶,茶格外酽。人们在想,嫱诞生的那个神奇的晚上,井中的浊水变成了清水,如今嫱长大了,清水又变成了甜水,这一切显示着怎样的吉兆呢?农人们多皱的面上沁出暖洋洋的笑容,他们在等待着神降福的那一天。

  嫫的那匹老马果然没有等到新米下来,老马在一个清晨走出它的磨房,卧在洒满晨露的草地上死去了,村人们就在他们那青山绿水中埋葬了它。以往哪一家死了牲畜,都要在村中空地上架起篝火,邀请全村人来吃烤肉。那时候,楚地仍然保留着早年游牧在这块地方的蛮人的某些习惯,在某个喜庆的晚上,男女老幼都聚在晴朗的夜空下,举火烤肉,唱歌跳舞,因此死牲畜的日子便是全村的节日。可老马不同,它为村人服务了一辈子,老马是孤寡的嫫的伴儿。村人们发自内心地悲痛着,妇女们陪着嫫流泪,低低地唱着哀歌:"嗟兮嗟兮,老马丧兮。风兮雨兮,长夜凄凄。啜兮啜兮,我心悲兮……"

  嫱也陪伴在嫫的身边,在老马的坟冢旁陪嫫垂泪,她心中被一股浓稠的情怀填得满满的。老马的死让嫱心底装进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

  盛夏到来了,宝坪村的姑娘们就驾上一条小舟游弋在陂塘上,用竹篓去网鱼虾,粉红色的荷花一朵朵盛开在塘面,绿油油的大荷一张张铺展开,小舟在荷中穿行。宝坪村有很多面积不大的陂塘,之间都有狭窄的水道相连,陂塘不专属于某一个家庭,而是全村共用。今夏的鱼虾丰收,一群群小鱼小虾拥挤在小舟两旁清澈的水中,有些体格硕大的鱼儿竟会高高地蹿出水面,像一支小银箭从姑娘们的头顶掠过去。每逢此时,姑娘们就快活地叫起来,朝着半空张开手臂,希望大鱼能落进自己的手里。这一天里,塘面欢笑声不断,一条小舟载着五六个姑娘,她们站在晃晃悠悠的舟子上,将竹篓绑在竹竿的一端,手握长竿伸进水中网鱼网虾。然后,她们就平均分配这些美味,宝坪村每户人家都会在晚餐时尝到姑娘们的捕获物。

  盛夏的傍晚,香溪河上还有大群绒羽雪白的野鸭,它们用沙哑的嗓音嘎嘎叫着,或沿河飞掠,或懒洋洋地凫在水上。当一只晚归的黑色孤鹰突然从高空俯冲下来时,野鸭们就会被惊吓得"轰"的一声扑展开翅膀,朝着落霞纷飞去。但老鹰不想捉一只肥鸭吃,它已在别的地方填饱了肚子,它只是和这些笨头笨脑的家伙开开玩笑。河岸边的一蓬蓬草棵子里有一窝窝的野鸭蛋,这可是好东西哩,姑娘们挎着竹篮在暮色时分去拾捡,那些调皮的男孩拾到鸭蛋,就地糊上泥巴,升起一堆火烧熟了吃;而姑娘们则要把自己的收获物一个不少地带回家,家中还有幼小的弟妹呢,还有年老的祖父母呢。

  龙儿已长成个地道的小伙子了,并且由于长年在村野自然里奔跑,模样竟有些像遥远边地的游牧人,身材结实,臂膀宽阔,面孔黝黑,但不管怎么说,龙儿实在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呢。现在,他已成了宝坪村不可缺少的人了,不仅村里的羊群依旧要他照管,他的一双巧手还能给村人做各种木活儿,要是谁家的马驹走失了,龙儿总是能帮你找到,他寻着小马驹的足迹和气息,可以一直追到天边去。龙儿矫健的身子在山上腾跃,那是宝坪村的一幅风景哩,就像美丽的嫱是宝坪村的风景一样。

  嫘已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妇人了。夏天来临时,那樵夫用毛驴驮着她回过一次娘家,嫘的肚子在裙衫下隆起,如同一座突出的小山包。姊妹们乍见自己的玩伴这般样子,都羞得脸色绯红。嫘却一点儿不在乎,大声说笑着,姊妹们吃惊地发现嫘不是从前的嫘了,以往的羞涩温存统统不见了,嗓音不再是细细柔柔的,嫘操着粗大的嗓门说话,甚至嫘——天呀,嫘怎么可以邋里邋遢起来,发髻乱糟糟的,裙衫肮脏。姊妹们看得出,嫘的日子过得很不好,想想看,她一过门,就要给樵夫的两个孩子当娘,嫘每日有一大堆活儿要做,嫘对姊妹们说,樵夫有时会打她,在交不上官府的赋税时,望着屋中那些值不得多少串钱的破家当,会拉过嫘没头没脑地抽打一顿。望着小姊妹们恐怖的眼神,嫘嘻嘻笑了,一点儿不伤心,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嫱愤愤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交不上赋税不是你的错!"

  "是的,妹妹嫱,"嫘收敛笑容,正色道:"但是男人总得出他的闷气。妹妹你不知道这日子有多难,他砍了柴,走上几十里的山路担挑到城里,还卖不到两串钱;采的药草有时会叫官府的兵丁抢夺去,上前去论理,几个兵丁围着他打。"嫘哽咽起来,"可是家里有三口人需要他养活呵,今秋又有一个小的要出世了。嫱呀,一个男人的身上压着多少重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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