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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好政府主义(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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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2年的中国呵,凑巧碰上了一个兵祸不绝的灾年。刚刚联手赶走段祺瑞的直奉两大军阀集团,又翻脸拉开了一场血战。而南方的铁腕将军陈炯明,也突然将反叛的炮口对准了非常大总统府。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杀戮和硝烟的时代,一个以欧美派留学生为首的文人集团,一个本世纪第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领袖群体,却带着三分好奇,七分书生的憧憬,走出了书斋,面向武人专制的强权政治,庄严地发表了他们组阁的政治宣言。一幕中世纪没有演完的悲剧,就这样降临
  故事还得从那位梁士诒说起,其实直奉之间的争斗早在靳云鹏组阁时就已经种下。靳云鹏是张作霖的儿女亲家,当时张作霖一提议曹锟就默认了,而吴佩孚却暗藏不满。吴佩孚在直皖战争胜利后有点飘飘然了,公开宣称奉军参战是投机取巧。而张作霖更不把这位昔日的师长放在眼里,为了缓和矛盾,他又主动和曹锟结为儿女亲家。去年12月,张作霖见靳云鹏这个内阁总理做不下去了,就亲自进京扶持亲日派官僚梁士诒组阁。还暗中与皖系重修旧好,指使梁士诒内阁赦免了一批列为战犯的安福系人物,任命了著名的亲日派曹汝霖为实业专使。梁士诒上台后,完全看张作霖的眼色行事,在山东问题上秘密与日本谈判,决定借款赎回胶济铁路,最后由中日合作管理。吴佩孚认为这是卖国行为,先向梁士诒发起了“电报战”,这位秀才在报纸上叫骂不停,矛头直指隐在背后的张作霖。最有名的是他在1月10日的一份通电,俨然以民族英雄自居。

    如有以梁士诒借日款及共管(胶济)铁路为是者,则其人甘为梁氏之
  谋主,即属全国之公敌,凡我国人,当共弃之。佩孚为民请命,敢效前驱。

  紧接着,吴佩孚又纠集六省军阀电请徐世昌罢免梁士诒。吓得这位胆小的国务总理,连忙托病请假遁走天津。然后在4月3日,直系各军阀借给吴祝寿为名,云集洛阳,决定对张作霖直接开战。4月17日,吴佩孚自任总司令,设大本营于保定,兵分三路出击。25日,他又率直系各将领宣布了张作霖的十大罪状,发出了动手的信号。与此同时,奉军也陆续开进了山海关。曹锟开始还想息事宁人,充当和事佬。但最后为了维护直系集团的利益,也明确地答复了张作霖“究竟是部下亲还是亲戚亲”的问题。他在给吴佩孚的电报中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亲戚虽亲,不如自己亲。你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4月29日,第一次直奉战争终于爆发。直军方面由于有冯玉祥的支援,加上奉军十六师的倒戈,终于夺取了战争的全线胜利。曹锟和吴佩孚开始控制了北方的政权。
  两人又都做起统一中国的美梦。吴佩孚先接受了众议院议长吴景濂提出的“恢复法统”的倡议,他认为恢复1917年张勋复辟时解散的旧国会,赶走段祺瑞的傀儡总统徐世昌,迎接黎元洪复位,对自己最有利。这样既能使国会和总统成为手中的摆设,又能从舆论上迫使南方政府失去存在的根据。于是他回保定后,就召开了各种会议讨论“恢复法统”。他自以为得计,其实又弄巧成拙 因为曹锟原来是想打败奉系后一步登上总统宝座的,但由于吴佩孚玩弄这套权术,反而推迟了他当总统的日期。吴佩孚不得不向曹锟再三解释,才勉强同意他联名发出通电,征求各方对时局的意见。结果除奉系、皖系军阀外,其他各省军阀都抱着对“恢复法统的不同理解而表示赞成。6月2日,他们两人又领衔通电“恭请黎大总统复职”。黎元洪回到东厂胡同后,吴佩孚继续呼风唤雨,指使直系军阀们发出了劝孙中山下野和欢迎西南军阀北上的呼叫。
  而真正的革命者却始终是孤独的。南方的非常大总统孙中山一心想用“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可借手中没有党军,只能寄希望于陈炯明。为了北伐,他好不容易调集起四万部队,设大本营于桂林,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第二次护法战争。面对强大的直系军阀,他也不得已派出密使,频繁地出入手段祺瑞和张作霖的官邸,结成了反直的三角同盟。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北伐军誓师韶关,兵分三路进攻江西,并接连攻克赣南多座城市时,陈炯明也和吴佩孚达成了密的,并开始调集五十余营粤军从粤桂边境移师广州。为了稳定广州局势,孙中山应廖仲恺之请,于6月1日赶回广州。当他在观音山巡视时,发现陈炯明果然有谋叛布置,就在省城演说时公开警告道:“谁要叛逆,我就派飞机掷弹炸死他。”可是他并没有采取果断的措施,他有点过于自信自己的威望了,他认为至少陈炯明的部下是不愿反抗他的。
  而陈炯明也接到吴佩孚的密电,催他早日动手。说:“彼已将徐世昌逼走,请即履行条件倒孙,如再延不遵办,彼即宣布废除前约。”陈炯明终于横下心,先拘禁了廖仲恺,下达了对总统府的总攻击令。
  孙中山是炮轰前得到消息紧急转移的。远处已隐隐传来叛军进攻的号音,宋庆龄怕同行不便催他快走,他却还想向叛军晓明大义制止叛乱。孙中山的左右见情势不容再犹豫了,就强挽起他的手臂离开了总统府。夜已经深 街上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总统府四周已布满了叛军的岗哨。孙中山化装成医生,从容自若地穿过封锁线,登上停泊在白鹅潭的楚豫舰。而宋庆龄是冒着密集的炮火,在卫士队长和副官的护卫下,于第二天才冲出重围与丈夫会合的。
  6月17日这天,孙中山登上永丰舰,亲自率领六舰军舰,以密集的炮火教训了陈炯明一顿。他曾手书密令要江面前线的李烈钧、许崇智迅速回粤平乱。而回师的部队终因遭到直系和陈炯明叛军的前后夹击,经过一番苦战,被迫分成东西两路,在8月份撤退到福建和江西。而孙中山就这样一直孤守在黄埔海面,以艰苦奋战五十多个昼夜的最后失败,宣告了第二次护法战争的结束。这是他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他确实有些想不通,清朝政府曾用重金购买他的头,却没有成功,而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党羽,竟会在关键时刻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当他乘俄国“皇后号”邮船回到上海时,已是炎热的夏天。他惨痛地发表了《对外宣言》和《致海外同志书》等文告,他不愧是一位愈挫愈奋的革命领袖。他不止一次地对汪精卫、张继和蒋介石说,第一次护法活动的失败,使他认识到南北军阀如一丘之貉。而这次的失败,又使他认识到革命队伍内部也可能产生新军阀。他开始寻找新的同盟者,开始关注十月革命,思考起以俄为师的新策略。

                  2

  1922年的蔡元培没有想到,这是他真正主长北大的最后一个年头 他因足疾年初就住进了医院,而欠饷和经费不足又像瘟疫缠住了他疲惫不堪的身心。由于军阀混战,北京政府的预算光军费就占去了一半以上,而教育经费只占七十五分之一。就是这点可怜的经费,也常因被侵占而不能如数拨付。蔡元培一回国就发现,他的北大已寸步难行。不光建筑无费、购书无费、置办仪器及一切校务行政无费,连教授的薪水又开始拖欠 身为北大校长和学界泰斗,他只能不断地领衔向北京政府抗议。他还乘当时关税增加,德国承认赔款,各国庚子赔款的退还等有利时机,与北京教育界及各校学生组织,发起了一个全国性的教育独立运动。在北京高师召开大会,发表宣言,提出了教育经费、教育基金、教育制度应急谋独立的三大主张。
  为了推动教育独立运动,从根本上对抗北洋政府,他又在《新教育》杂志发表了名震学界的《教育独立议》,大声地向社会各界疾呼:

    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
  人类文化尽一份的责任。而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
  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所以,教育事业应当完全交给教育家,保持独
  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
    教育是要个性与群性平均发展的。政党是要制造一种特别的群体,抹
  杀个性的。例如,鼓动人民亲善某国,仇视某国;或用甲民族的文化,去
  同化乙民族。今日的政党,往往有此等政策,若参入教育,便是大害。教
  育是求远效的,政党的政策是求近功的。中国古书说:“一年之计树谷,
  十年之计树木,百年之计树人。”可见教育的成效,不是一时能达到的。
  政党如能掌握政权,往往不出数年,便要更迭。若把教育权也交与政党,
  两党更迭的时候,教育方针也要跟着改变,教育就没有成效 所以,教
  育事业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政党以外。
    教育是进步的,教会是保守的,无论如何尊重科学,一到《圣经》的
  成语,便绝对不许批评,便是加了一个限制。教育是公同的,英国的学生,
  可以读阿拉伯人所作的文学;印度的学生,可以用德国人所造的仪器。教
  会是差别的,基督教与回教不同;回教又与佛教不同。彼此谁真谁伪,永
  远没有定论,只好让成年的人自由选择,所以各国宪法中,都有“信仰自
  由”一条。若是把教育权交与教会,便恐不能绝对自由。所以,教育事业
  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教会以外。

  蔡元培的文章一出来就惹得当局非常恼火,那位内阁总理梁士诒就亲自给教育部挂电话说:“一派胡言,教育如真独立于政党之外,还要政府拨什么款,发什么薪 ”而全国学界却欢欣鼓舞,他人一出医院,李大钊和胡适就赶来家中拜访。
  走进书房,只见案头放着一盆暗香袭人的草兰和四册《胡适文存》,蔡元培正在翻阅那篇《红楼梦考证》。胡适得意地笑了,这是他送给蔡先生的新年礼物,去年两人还为考证这部奇书论战过一场呢。李大钊身为共产党领袖,也被胡适拉进了努力会,见他神情严肃地说起一件正事:
  “蔡先生,最近由美国控制的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决定在清华大学召开第十一届大会,想诱导各校学生信仰基督教。我以为教育独立和非宗教运动,应是‘五四’爱国民主运动的组成部分,也是先生一贯倡导的思想主张。所以我们想在北大发起一次非宗教同盟大会,想请你出面做发起人。你不是一贯提倡以美育代宗教 ”
  蔡元培爽快地点点头,说:“我们一起做发起人吧!”
  4月9日这天,北京大学召开了有中外人士参加的非宗教同盟大会,蔡元培和李大钊先后发表了演说。当时的北大真是自由到了家,北大教授周作人、钱玄同、沈兼士、沈士远和马叙伦,就公开跳出来唱反调,抢先在报上发表宣言,声称信仰自由,知识阶层应首先遵守,反对他们发动的非宗教运动。于是蔡元培就在演说时反驳他们说:“信教是自由,不信教也是自由,如果说非宗教同盟的运动是妨碍‘信仰自由’,那么难道宗教同盟的运动,倒不妨碍‘信仰自由’了 现在的各种宗教,都是用诡诞的仪式,夸张的宣传,来诱惑未成年学生的盲从。这完全是用外力侵入个人的精神界,这难道不是一种侵犯人权的行为 ”
  随着直奉战争的爆发,北京屡屡遭受溃兵的骚扰。为了保卫学校,蔡元培接受白雄远的建议,发动全校学生报名,很快组织起一支三百多人的北大学生军。蔡元培来北大后,目睹学生皆长袍大褂,一派文弱之气,一贯来重视体育锻炼。这次正好趁热打铁,任命出身军校的白雄远担任军事训练主任。在成立大会上,他亲自颁发了军旗,并邀请军事学家蒋百里来校授课。这支全国首创的学生军后来在反帝爱国运动中名扬四海,两年后当蔡元培被迫远走欧洲,孙中山先生抱病北上时,北大学生军担任了在前门火车站迎接孙中山的仪仗队和警卫任务。中山先生逝世后,又是这支学生军守卫了灵堂,当移居香山碧云寺时,学生军三百多人着孝护送灵车,使灵柩倍增了一种特殊的哀荣。
  刚刚在改选中荣任北大教务长的胡适先生,终于走出书斋,手捧着黑皮包,容光焕发地大谈起政治。他虽然想方设法营救过陈独秀,但这并不妨碍他反对各种过激的主义。一次北大学生成立了新闻事业同志会,请他去演讲,他一开口就讲了一句令人膛目的大话:
  “我希望你们研究真问题,少讲虚主义。你们宁可因讨论活问题而被封禁、被监禁、被枪毙,也不要拿马克思、克鲁泡特金来替张作霖、曹锟、薛大可、叶公绰的报纸充篇幅。”
  看来,马克思主义也曾被军阀和政客搬弄和利用。胡适为了创办《努力周报》,开始频繁地出人各种社交场合。他看来很有性格魅力,眼界又很高,一手拉着曾是研究系的丁文江,并通过了抓住吴佩孚控制的北京政府,总想跟军阀比学问,做新世纪的帝王师。一手又紧紧倚靠蔡元培为首的北大派,扮演起一种想在南北二府中保持独立评论人的言论界领抽姿态。他开始直接干预政治,操持言论 可胡适并不轻松,越想不偏不倚地公正,越是注定两头不讨好。胡适的思想立场终于成了二十年代中国各派政治势力声讨的活靶子。
  当时的北京思想界,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各派势力的头面人物纷纷登台亮相,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先派元老林长民去争取以顾维约为首的一批相对独立的技术官僚。研究系试图组织一个研究社会政治状况的团体,但顾维钧不为所动。研究系又转而游说北大派,蔡元培是好好先生,先被罗文干说眼了,但胡适的政治嗅觉很灵敏,为了保持努力会的纯洁性,经他一提醒,蔡元培又婉言谢绝
  五月的一个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胡适正在书房翻阅好不容易出版的《努力周报》,胡同里响起汽车的喇叭鸣叫。耳边传来丁文江的叫嚷声:
  “适之呀,贵客临门了!还不快来迎候。”
  门外走进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将领,见他一身戎装。身材高挑,白净脸皮上留着墨黑两绺八字髭须。他稳稳地向胡适行了个军礼,剑眉下一双(黑目)(真目真)的瞳人闪烁出冷峻傲岸的神情。胡适已被他的神气慑得有点气馁,多亏了丁文江的及时介绍才解了围。
  “这位就是吴将军的军师白坚武参谋,当初和段祺瑞开战,赶走徐世昌,全是他出的主意。”
  胡适连忙请客人人座,白坚武寒暄几句后气势沉雄地说:
  “你们这份刊物玉帅都看了,他很欣赏你的《努力歌》,特地关照我来看看胡博士。很想听听你们这批名流对时局的见解呢。”
  胡适顿时眉开眼笑,他摸出一罐进口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待两人都优雅地点燃了烟,胡适说:“在我们这些英美派知识分子心目中,吴将军是一位最有力量解决中国问题的爱国军人。他在‘五四’时期公开表示支持学生运动,反对过安福系控制的亲日政府,并最后一举推翻了这个政权。现在又赶走了日本人支持的奉系军阀,我们寄希望他出面促进南北统一,让北京出现一个有‘好人’参加的新政府。”
  丁文江也不失时机地说:“我们努力会的成员议论过几次了,想委托适之起草一份改良社会的政治宣言。到时候还少不了请自参谋和吴将军不吝赐教 ”
  这一夜双方谈的很久,彼此交换了不少看法。
  胡适开始闭门谢客,身为学者第一次做政论,觉得很吃力。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以前只知道做学问清苦,现在才明白了,如真叫他当政治家;治理国家,那才苦不堪言呢。他暗暗告诫自己,永远议政而不从政,做一名独立的净臣。到了5月11日的深夜,总算写完了这篇《我们的政治主张》,不禁松了口气。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喝了一杯热牛奶。又重新看了一遍文稿,觉得文气挺旺,竟忍俊不住地轻声朗诵起来。

                一、政治改革的目标

    我们以为现在不谈政治则已,若谈政治,应该有一个切实的、明了的、
  人人都能了解的目标。我们以为国内的优秀分子,无论他们理想中的政治
  组织是什么,(全民政治主义也罢,基尔特社会主义也罢,无政府主义也
  罢。)现在都应该平心降格的公认“好政府”一个目标,作为现在改革中
  国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

               二、好政府的至少涵义

    我们所谓的“好政府”,在消极的方面是要有正当的机关可以监督,
  防止一切营私舞弊的不法官吏。在积极的方面是两点:
    1.充分运用政治的机关为社会全体谋充分的福利。
    2.充分容纳个人的自由,爱护个性的发展。

             三、政治改革的三个基本原则……

    第一、我们要求一个“宪政的政府”,因为这是使政治上轨道的第一
  步。
    第二、我们要求一个“公开的政府”,包括财政的公开与公开考试式
  的用人等等。因为我们深信“公开”是打破一切黑幕的惟一武器。
    第三、我们要求一种“有计划的政治”,因为我们深信,中国的大病
  在于无计划的漂泊。因为我们深信计划是效率的源头……

             四、政治改革的惟一下手工夫

    我们深信中国所以败坏到这步田地,虽然有种种原因,但“好人自命
  清高”确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今日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在于好人须寓有奋斗
  的精神。凡是社会上的优秀分子,应该为自己计,为社会国家计,出来和
  恶势力奋斗。民国五、六年以来,好人袖手看着中国分裂,看着讨伐西南,
  看着安福系的成立与猖獗,看着蒙古的失掉,看着山东的卖掉,看着军阀
  的横行,看着国家破产丢脸到这步田地。做好人是不够的,须要做奋斗的
  好人。消极的舆论是不够的,须要有决战的舆论。这是政治改革的第一步
  下手工夫。

  他被自己内心的激情感动得流下眼泪,他再也读不下去 又急于要和朋友交流,想了半天,还是给李大钊家里打了电话。李大钊是从睡梦中惊醒的,耳边嗡嗡地传来胡适惊喜的声音。
  “守常呵!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主义派 我们的政治宣言终于脱稿了,我们完全有能力组阁。我还想组建一个政党哩!我建议明天去蔡先生家里开会,把我们的好人全邀请上,痛痛快快地议论一次天下大事。”
  李大钊懵懵懂懂地答应 第二天一早,胡适又急着给蔡元培打电话,说要借他家讨论这份文稿。还亲自给他心目中的“好人”一个个打电话,约定十一点在蔡府相见。
  那天蔡元培的客厅真是高朋满座,名流云集,先后到达的有胡适、李大钊、汤尔和、梁漱溟、陶孟和、顾孟余、陶行知等十余人。王宠惠和罗文干因有事,答应下午来听意见,叫大伙儿先讨论起来。蔡元培特地穿上一件新的蓝布长衫,还修了脸,显得很精神。
  胡适一下子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大功臣,他一读完文稿,蔡元培先击掌叫好:
  “适之呀!听君一席谈,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责任油然而生。我原是想远离政治,超然办教育的。现在看来政治是回避不了的,我这北大校长再也当不下去了,这些日子为了索薪,学校里又冒出了’罢教团’,我手中没钱。实在说服不了大家,只能以辞职相威胁。唉!从现在的局势看,我们知识界再不勇敢地站出来承担社会责任,国家真要亡 我们要抓住黎元洪上台,吴佩孚欲大展宏图的有利时机,尽可能地促成一个新的好人内阁出现。我建议诸位列名向全社会公布这份宣言,在舆论上先声夺人,争取主动。”
  蔡元培是领袖群伦的大人物,他一开口,就等于定了调子。众人纷纷表示同意列名,但动机却各不相同。在这些名流中,一类是像梁漱溟、顾孟余、陶孟和那样纯粹的学者,他们是议政而不参政,骨子里还藏着士大夫的清高,只是因为政治太黑暗,整个学界再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才愤而起来抗议几声。另一类是像胡适、汤尔和和王宠惠、罗文干那样的特殊人物,尤其是后面几位,他们或混迹官场,或和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历史的转折时期,他们开始对权力有所期盼 还有就是像李大钊那样的人,身为一个政党的领袖,秉性中却闪烁出温情脉脉的旧式文人习气,信仰的是马克思的暴力革命,心里仍留恋着改良的梦幻。他是一位忠厚之人,做人总有点温良恭俭让,出于对蔡先生的尊敬,常常勉为其难地踉着参加一些活动。
  那天中午蔡元培请大家吃饭,饭后独胡适留下来闲谈。他们在等两位重要的客人,到了三点左右,王宠惠和罗文于终于来 做官的气派毕竟不一样,两人刚参加完一个重要宴会,西装革履,满脸红光。蔡元培忙叫家人上茶,王宠惠却挺绅士地摆摆手,说午后他一般只喝咖啡。这位广东人字亮畴,出身于香港,今年四十一岁。长得天庭饱满,面如满月,乌黑油亮的分头下架一副金丝眼镜,举止潇洒且有学者气。他早年毕业于北洋大学法律系,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鼓吹反满革命。后来又去美国耶鲁大学攻读法律,获法学博士学位。他和蔡元培也算老搭档了,辛亥革命胜利后先在南京临时政府任外交总长,又一起在唐绍仪内阁任司法总长,后来又同时向袁世凯挂冠而去。蔡主长北大后,一直聘他为北大法科兼职教员。这位法律专家可比他官运亨通,1920年出任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长,去年年底又当上了梁士诒内阁的司法总长。但此公心里很有城府,最懂得在关键时候装糊涂,一直在直奉两派政客之间搞些小平衡。黎元洪将在6月初正式宣誓就任大总统,刚才还邀他俩去东厂胡同参加了家宴。头一回透露了想请他组阁的意图。
  王宠惠看了眼胡适的这份杰作,神色有点踌躇满志。见蔡先生正期盼地盯着他表态,先在心里窃笑起来。他将文稿递给罗文于,稳稳地说:
  “适之 想不到你一谈政治就谈到点子上 你这篇大作好就好在先提出了政治改革的三条基本原则,而且认定必须从‘好人’出来干预政治入手。加上能请出蔡先生领衔发表这份宣言,中外舆论都会震惊的。还有你抓住南北议和这个关键提出六条建议,很有吸引力。我想透露点内部消息,现在吴佩孚急于想组建一个各党派‘好人’参加的内阁。但最令他头痛的就是如何劝孙中山下野,结束那场针对直系的北伐战争。”
  他言犹未尽地膜了眼罗文干,没有再往下说。
  罗文干是位颇有名望的大法官,也是广东人,今年三十四岁,却因清末留学牛津大学,被清政府赐“进士出身”头衔。这倒是位个性耿直,嫉恶如仇的法官,长得也有点像英国贵族,瘦削的脸冷峻且又孤傲。民国后先任广东司法厅长,后任北京政府总检察厅检察长,现在正好在王宠惠手下当司法次长。罗文干虽是研究系的人,却和蔡元培私交很深,也一直受聘在北大法科当讲师。他很快明白了王宠惠的意思,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如果蔡先生能出面和梁任公、熊希龄、汪大燮、林长民诸公向天下发一个通电,劝孙先生卷起护法的旗号,结束南北对抗的局面,谋求有一个新政府出来改良政治,拯救濒临绝境的教育事业,那真是功德无量的一大善举 ”
  蔡元培一怔,迷惘地抬起头,忧心忡忡地对王宠惠说:
  “亮畴,我俩可是老同盟会员呀。我们不能为中山先生出力,总不至于再搞雪上加霜吧?”
  王宠惠含威一笑,说:“此言差矣!我们这样做正是为了爱护孙先生。你想想,吴佩孚还打出了恢复法统,和平统一的旗号,而孙先生却提不出今天下信服的政治主张。他的北伐无非是利用一个军阀打倒另一个军阀,再说他又犯了策略上的错误,居然会和奉系、皖系搞在一起。而目前一般国人的心理,都深恶这两派军阀,觉得吴秀才总比张胡子和那个‘荆生将军’徐树铮要好得多。再说现在直系势力如日中天,他那点杂凑而成的兵力能打胜仗 自古两军相拼,哀鸿遍野,吃亏的还是天下百姓。我们劝他一人下野,换得天下太平,于国于民又有何不好 ”
  蔡元培终于愁云密布地低下了头,觉得对方说得句句有理。而王宠惠眯细的眼角却闪出一丝阴笑,心想拿这份见面礼孝敬吴佩孚,这内阁总理估计十拿九稳 见胡适愣在一边有点失落,他又含笑恭维了几句:
  “适之 我今天才算领教了你的政治才干。怎么样,如政治清明的话,我们推荐你去教育部弄个次长干干。哈哈哈……”
  胡适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故作清高地说:“我才看不上你这芝麻绿豆小官呢。”
  由十六位名流签名的这份《我们的政治主张》,很快在《努力周报》第二期发表,沸沸扬扬地在朝野上下流传开来。

                  3

  胡适老爱制造耸人听闻的故事,就在他的“好政府”主张筹谋正酣时,他居然去皇宫拜见了宣统皇帝溥仪,一时舆论哗然。这两个人也实在太不相称了,一个是新派领袖,一个是末代皇帝。然而,他们到底还是坐在一起亲热地聊了天。
  胡适与溥仪的洋师傅,苏格兰人庄士敦有些交往。一次,庄士敦说起溥仪读过胡适的《尝试集》。胡适是个喜欢炫耀的人,于是,在送《胡适文存》给庄士敦的同时。也送了一部给宣统。十七岁的宣统翻了他的书,就动了想见见这位胡博士的念头。恰巧宫里刚装了电话,一时好玩,他就拨通了胡适家的号码。电话正好是胡适自己接的,让他事后好一阵子兴奋。
  “你是胡博士 好极了,你猜我是谁?”
  “您是谁 怎么我听不出来 ……”
  “哈哈,甭猜啦,我说吧,我是宣统呵!”
  “宣统?……是皇上?”
  “对啦,我是皇上,你是胡博士。你说话我听见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让我瞅瞅吧。”
  就这样,两人约好五月底在宫中相见。
  为了了解一些宫中情况,胡适先去看了庄士敦。庄不知他的真实来意,就说宣统近来颇有独立意识,也不听太监的忠告,就自己剪去了辫子。上星期他的先生陈宝琛病重,他硬要去看,也不顾宫中人的劝阻,竟雇汽车去 他天生好奇,对外界的新事物非常感兴趣。经他的介绍,先后在紫禁城里接见过英国的海军司令,香港的英国总督,还在学着写新诗呢。最近又对电话动了好奇心,闹着要装。大臣们都来劝阻,说“这些西洋的奇技淫巧,祖宗是不用的”。但溥仪偏不听,终于在养心殿里安装了一部电话。溥仪高兴极了;整天翻着电话本,乱拨电话寻开心。当胡适告诉他自己来意后,庄士敦哈哈大笑起来。他提醒胡博士,进宫已不需要再跪拜磕头
  进宫那天,溥仪派了一个太监用车上门来接胡适。那时宫禁仍很严,他们在神武门前下车,在护兵督察处会客室坐了一会,等与宫里通了电话才得进宫。进去时,宣统已经起立,身穿蓝袍子,玄色背心,一副平民打扮。胡适对他行鞠躬礼,他请胡适坐在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上。胡适激动地称他“皇上”,不知怎样说话才好。他也客气地称胡适“先生”,说自己看过他的白话诗。他的样子很清秀,也很单薄,眼睛比胡适还近视。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摊着今天的十几种报纸,如《晨报》、《英文快报》等,还放着康白情的新诗集《草儿》。这位皇上好奇地打听起康白情和俞平伯的近况,说他也赞成白话,你们在外面的争论我都知道。他还说自己正在试作新诗,今后如有可能,他还想出洋留学呢。那一天最要紧的谈话,是溥仪充满歉意的反省。他真诚地说:
  “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糜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求独立生活,故曾想办一个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这件事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因为我一独立,他们都没有依靠 ”
  胡适觉得清宫里的这位少年,处境十分寂寞和可怜。听说他有许多新书找不到,就表示以后如有找不着的书,可以告诉他。两人就这样交谈了二十分钟,胡适告辞出来
  没想到这件事在宫内宫外引起不小的风波。宫里的王公大臣们听说皇上私自见了胡适这个新派人物,便像炸了油锅似地吵闹起来 而北京各报也当作特大新闻,还登出“胡适请求免跪拜”、“胡适为帝者师”等传闻,一时闹得满城风雨。
  胡适不得已写了一篇《宣统与胡适》来作答辩。他心中委屈,就跑去见蔡元培。蔡元培老成孤倔,胡适任性率直,大概就生出吸引力,两人的关系近来非同一般。
  “蔡先生,一个寂寞中苦闷的少年,想寻一个比较也可算得少年的人来谈谈,不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还不曾刷洗干净。所以这一件本来很有人情味的事,到了记者笔下,便成了一条怪诧的新闻 唉!想起来真令人沮丧呢。我还为此写了首小诗……”
  蔡元培好像心事很沉,紧皱着眉宇接过胡适的诗瞟了一眼。

    咬不开,槌不碎的核儿,
    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
    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
    锁不住的一个少年的心!

  蔡先生缓缓地抬起头,话中有话地瞥来一眼:“不过溥仪可不是一般的寂寞少年哩,他是一个梦想恢复祖业的皇帝。而且在张勋的拥戴下,已曾经复辟了十二天……”
  胡适的脸顿时苍白无色,蔡元培虽然没直接责怪他,意思却很明白 胡适事后才知道,蔡先生那天正焦头烂额,他和胡适的努力会成员李大钊、丁文江刚想参与政治,就遭到了来自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阵营最猛烈的攻击。
  6月3日这天下午,北京教育界在国立美术学校隆重举行“六三”纪念会,各校的教职员代表,纷纷登台演讲,回想“五四”时期的这一天,军阀政府的马队狂捕上街示威的学生,腥风血雨弥漫着北大校园。正是在这次集会上,蔡元培受王宠惠的鼓动,竟领衔与胡适等二百余人致电孙中山和南方的非常国会,提议北方的非法总统徐世昌已经下台,护法的目的完全实现。现北方的军队已表示拥护代表民意的新政府,南北一致,无再用武力解决之必要。希望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实行与非法总统同时下野之宣言。
  这份通电在北京《晨报》发表后,真恍如晴天霹雳,震得刚赶回广州平息叛乱的孙中山和南方革命党人目瞪口呆,异常恼怒。
  蔡元培怎么啦?这位正直的老革命党人,这位嫉恶如仇地支撑起北方学界的精神领袖,居然频频出入于直系政客的深宅大院,完全被他们包围 可他却浑然不知,又劲头十足地领衔征求北京学界签名,想发电催促黎元洪尽快来京复任大总统。胡适从报上一看见消息就知道不妙,慌忙写信去劝阻老先生。你不能盲人瞎马地全冲在前呀,像个老堂·吉诃德让人耻笑。这回蔡先生也哀声叹起苦经了,说我已答应了人家,实在没有退路 他没有说出躲在后台挟持他的人是谁,但胡适可以想象这些政客老奸巨猾的嘴脸。
  上海的《申报》率先开始反击,先刊登了号称“章疯子”的太炎先生来电。章太炎这些年精神寂寞,正应江苏教育会之邀,一边开馆主讲国学,一边倡导以联省自治取代中央集权,以联省参议院取代国会,以委员制取代总统制。听说直系想抬出黎元洪这个新傀儡,以恢复法统为名反对孙中山北伐,先秘密致书黎元洪,劝他坚持以废督裁军为复位条件。见劝说无效,蔡元培又正好跳出来瞎胡搅,真是恶从胆边生,在报纸上破口大骂起这位老朋友来。

    阅公劝中山停止北伐一电。南方十二省,惟六省尚称自治,其余悉为
  北方驻防军所蹂躏,贪残无道,甚于奉张。此次北伐,乃南方自争生存,
  原动不在一人,举事不限护法。公本南人,而愿北军永据南省,是否欲做
  南方之李完用耶?或者身食其禄,有箭在弦上之势,则非愚者所敢知也。

  章太炎只是信口骂骂而已,而另一位国民党的权威理论家,当年在法国最早倡导无政府主义的张继先生,却代表本党尖锐地通电声讨起这位党国元老。

    阅公劝中山先生停止北伐一电,不胜骇然。北军宰割江流,行同强寇。
  仆北人也,尚不愿乡人有此行动。公以南人,乃欲为北军游说,是何肺肠!
  前者知公热心教育,含垢忍辱,身事伪廷,同人或尚相谅。今乃为人傀儡,
  阻挠义兵,逸出教育范围以外,损失名誉,殊不值也。

  蔡元培一看完《申报》上的两则檄文,气得急火攻心,两眼一黑竟昏倒在地,醒来时人已躺在法国医院。胡适急忙和李大钊赶去病房探视,见蔡先生嘴唇发紫,虚弱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栗,胡适心头一酸,眼泪先哗哗流了下来。蔡元培眼眶一红,也委屈地饮泣起来。
  “唉!最受不了的还是自己营垒的误会和羞辱 说我身事伪廷……为人傀儡……不明真相的人看了,真是斯文扫地哟……”
  胡适因要赶回北大上课,匆匆安慰了几句先走 出门时他意气用事地昂起头说:
  “你只管好好养病,我会替你出气的。”
  李大钊却紧捏着蔡先生的手,像有难言之隐地凝视着对方。他刚接到陈独秀来信,被这位暴烈的总书记狠狠教训了一通。中国共产党中央局针对陈炯明的叛乱,张作霖和卢永祥等地方军阀“联省自治”的叫嚣,以及自由派的胡适等“好人政府”的主张,委托陈独秀发表了《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中共中央决定下个月在上海召开党的“二大”,又是陈独秀和蔡和森负责起草了大会宣言。为了及时和李大钊通气,陈独秀将《宣言》内容作了详细阐述。他分析了中国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现状,第一次指出了中国社会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质,揭露各派军阀是帝国主义侵略和压迫中国的工具。告诫李大钊说党的最低纲领也就是民主革命阶段的纲领,是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统一中国为真正的民主共和国,而不是搞你们那套军阀控制下的改良方案。陈独秀又说,党的“一大”通过的宣言,把孙中山的南方政府与北洋政府相提并论,批评得一文不值,看来是完全错 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下一步决定和孙中山建立广泛的民主联合战线,共同推翻英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走狗——直系军阀集团。陈独秀还让李大钊直接转告蔡元培和胡适,与军阀谈“好人政府”,简直是与虎谋皮,再不悬崖勒马,将会堕落成民族罪人。
  那天李大钊委婉地转达完陈独秀的意见,痛苦地嚅动着嘴唇说:“蔡先生,我们错 我已真心实意地向仲甫作了检讨。因为不管是吴佩孚,还是黎元洪,都不可能建设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啊……”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一场夏季的暴雨携带着无限烦恼泼地而来。病房里的空气凉快了不少,可蔡元培仍目光幽幽地倾诉着衷肠:
  “我总觉得仲甫和中山先生的主张,离我们太遥远。我确实对黎元洪抱有幻想,因为前几年我还能整治北大,可现在连维持都艰难 唉!林语堂、刘半农在国外向学校要钱,我给林语堂寄了五百大洋去交学费,还是自己设法凑的。我们北大的讲义从来是随便拿的,这给许多旁听生、偷听生提供了方便。可总务处说一年要亏一万多,看来下半年也得收费 还有,我想请爱因斯坦明年来华讲学,这位德国人开的价也是个天文数字,还真不知往何处筹措 你也知道,最近北大评议会通过了《国立北京大学助学金及奖学金条例》。规定助学金每名每年得国币二百元,奖学金每名每年得国币五百元,完全以成绩为标准。全校学生欢欣鼓舞,我的心却一片悲凉。昨天,丁文江和李四光搞了份整顿地质研究所的方案,我一边鼓励他们,一边却又为添置设备犯愁呵!再这样下去,今年秋季招生只能大幅度压缩名额 我历来提倡平民教育,西城诩教寺有所平民补习学校,办了好几年,上个月举办游艺会募款,还请我当校董。恰逢直奉战争爆发,毫无收益。我见俄国盲诗人爱罗先河来北大讲世界语,会弹一手六弦琴,就让周岂明请他去义演。还遭豫才笑话呢,说蔡先生也挺懂生财之道哟。守常呀,我历来讨厌政治,也可保证绝不参与政治。你一定得转告仲甫,我不能不办教育,不能没有北大,我蔡元培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了……”
  他唠唠叨叨地还想往下说,终因后干舌燥浑身乏力而哮喘起来。李大钊是个忠厚人,忙小心地为他轻捶起背部。蔡元培布满鱼尾纹的眼角又淌下两行清泪,他终于嗓音哽咽地叹息道:
  “人人都尊敬我蔡元培,可又有谁真正理解我,又与我同道 ”
  胡适说干就干,真的开始反击 当报上公布陈炯明倒孙兵变消息时,胡适公然在《努力周报》上写了“陈炯明此次是革命,不是叛逆”的短评。孙中山对胡适的表演非常愤恨,他的《民国日报》天天发文章攻击他。而孤立无援的陈炯明却少不得一番惊喜,他很快派人带信向胡适表示敬意,还再一次正式请他出任广东大学校长。
  胡适又开始得意起来,以布衣学者平交王侯的风骨,继续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中间搞穿梭外交。

                  4

  孙中山乘海轮退避上海后,整日隐居在寓所里,神情沮丧到了极点。在他先后向英、美各国求援均遭拒绝之时,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神秘地降临了,带来了令他惊喜不已的消息。他就是马林。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马林和张太雷刚从莫斯科赶回中国,连陈独秀还没见面先来此地拜访。可人还没进门,就被蒋介石挡住 蒋介石是孙被困“永丰舰”时紧急召来做侍卫的,自然不认识这位共产国际的代表。
  孙中山闻声忙出来迎客,还叫蒋介石去请廖仲恺和张继前来议事。马林一进客厅,就大大咧咧地嚷着要喝酒。他刚下火车,又因又乏,孙中山高兴地请宋庆龄亲自送来一杯白兰地,两人先急切地密谈起来。
  马林是去年冬天去中国南方考察的,他先后到达汉口、长沙、广州、桂林等地,沿途参加了一些进步青年的集会,并同孙中山会谈了三次。两人一见如故,彼此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马林一回上海,就建议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实行国共两党的党内合作。没想到这个建议受到了中共的抵制,陈独秀还写信给维经斯基,提出了六条反对理由。马林说服不了陈独秀,只能返回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执委会求援。他在一份书面报告中指责中国共产党根本不能领导工人运动,诞生的过于草率,中国目前还缺少一个真正能够担负政治领导的阶级。而国民党是个多阶级联盟的政党,起领导作用的是一批知识分子,其中孙中山等人自称是社会主义者,因此社会主义者加入国民党是完全可能的。当时列宁正在生病,马林的意见得到了斯大林和季诺维也夫的同意。7月中旬中共在上海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大会作出了《关于“民主联合战线”的决议案》,对国民党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但当时中共主张的联合还是国共两党广义上的联合,而不是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的党内联合形式。
  马林是位非常自信又个性倔强的布尔什维克,他这次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先要说服孙中山与苏俄联盟,答应与中国共产党合作,结成新的统一战线,实现资产阶级的建国方略。然后再去说服陈独秀等人坚决执行共产国际的最新指示。
  马林这次带来了一个最让孙中山兴奋的信息,苏俄政府打算无条件援助孙中山的南方政府二百万元卢布。其实没有这个筹码,孙中山也早已确立了以俄为师的政治策略。他兴奋地对马林说:
  “俄国革命在中国之后,成功却在中国之前,关键在于列宁先生的伟大。我们早打算以苏俄的经验来重新改组国民党,我还准备派代表团去苏俄学习和考察,并请求你们派顾问来帮助我们建立新型的军队。至于中国共产党,我们欢迎他们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五四’运动后涌现出一大批新青年,他们是中国革命的新血液、新力量,也是最终夺取北伐胜利的新希望!”
  马林见他表了态,心里有了底。马上去找陈独秀摊牌,要中共中央专门召开一次会议,贯彻共产国际的指示,讨论如何搞好国共两党的合作。几天以后,中共中央召开了著名的“西湖会议”。到会的中共领导人有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张国焘、高君宇等人,会议虽然放在一条画膀上举行,但激烈的争吵却使湖光山色也弥漫出浓郁的火药味。马林见到会代表一致反对他的建议,只能拿出共产国际这张虎头牌相威胁。当时的“二大”刚通过《中国共产党加入第三国际决议案》,并有一条纪律规定,党员如果不服从共产国际的命令,应该开除出党。但即使是这样,陈独秀还是豹眼圆睁地挥动胳膊抗议道:
  “如果孙中山不取消打手模和宣誓服从他个人等入党办法,并根据民主原则改组国民党,即使是共产国际的命令,我也坚决反对。”
  马林眨着鬼眼看出了一线生机,爽快地拍胸脯答应由他去向孙先生交涉,会议终于采纳了这一意见。陈独秀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他所不愿意做的事。一位个性倔强、脾气暴躁的硬汉子终于被党的纪律降服
  求贤若渴的孙中山很快答应了马林的要求,紧接着孙中山召集在沪国民党员张继等53人座谈改进党务的意见,并邀请马林和陈独秀参加会议。会后又指定陈独秀在内的9人组成起草委员会,负责制定国民党党纲和总章草案。
  在上海期间,李大钊根据中央的分工,担任起联络孙中山的重任。他们进行了多次交谈,讨论起振兴国民党和中国的种种问题。宋庆龄很快发现,在中共朋友中,孙中山特别尊敬和钦佩李大钊,他对这位气度沉雄的学者的精辟见解极为赞赏,不止一次地在家里说:“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了新的希望,我觉得自己终于又年轻了啊厂
  一天下午,两人在寓所畅谈不厌,几乎忘食。兴致勃勃的孙中山当即邀请李大钊加入国民党。当李大钊含蓄地表示自己是“第三国际”的一名党员时,孙中山诚恳地将右手贴在胸前说。
  “这不打紧,你尽管一面做你的第三国际的党员,一面加入本党帮助我革命。”
  就这样,李大钊由张继介绍,孙中山亲自主盟,第一个加人了国民党。在他之后,陈独秀、蔡和森、张国焘、张大雷等,均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国民党。
  在李大钊离沪前的那个夜晚,中山先生设家宴请来了他和马林、陈独秀。话题很自然地谈到《新青年》,谈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办学主张。记得孙中山感叹地说了一句心里话:
  “要没有蔡元培和你们发动的思想启蒙运动,中国的国民就不会觉醒得那么快,中国革命还不知要推迟多少年。蔡元培办北大功不可没 ”
  陈独秀半个月前又被法租界逮捕过,可没几天就以罚款四百元放了出来。听说又是蔡元培和胡适,先找了外交总长顾维钧出面向法国公使说情,再由公使先生给驻沪法国领事打了电话。虽然他和胡适正为“联省自治”的主张互相攻击不休,但那天老兄也感激地调侃道:
  “这一老一少两位书呆子,虽然政治上有点浑。但在我三次被捕的危难之时,他们都起了关键作用。我提议,我们应该为中国革命敬佩他们一次。”
  陈独秀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孙中山也许想起了以往的不快,沉默不语。李大钊见状忙起身说起公道话:
  “他们其实都是乱世中正直的学者。这次离京前,我们曾在大陆饭店很恳切地忠告吴佩孚的军师孙丹林。这位高参还在做武力统一的迷梦,说吴佩孚几年前就说要和老段比一比,再和张胡子比一比,现在果然都灵验 要是我肯给子玉上个条陈,只消两师兵力直捣广州,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句话使我们大为生气。蔡先生先翻下脸说:‘如此看来吴子玉也不过是个反动军阀?’胡适也讽刺说:‘吴子玉何不先打过山海关看看!’他一见此状,态度才软了下来。”
  孙中山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正在这时,张继兴冲冲地拿了份北京的《顺天时报》跑了进来。原来这家报馆搞了份理想政府中的总统和各部总长人选的民意调查,自8月1日起至28日止,由读者自由投票,今日正式开票,发表民意调查结果如下:

    孙中山以2073票当选理想的大总统。
    蔡元培以1096票当选理想的教育总长。
    (在教育总长得票者中,次于蔡元培者为梁启超,得383票)

  孙中山看了畅怀大笑,舒心地问大家:“黎元洪不知作何感想呵?这可是北京的报纸呀!张继,听说你也刚骂过蔡元培,又作何感想呵?哈哈哈……”

                  5

  庭院深深的总统官邪,在午后的斜阳下散发出淡淡的腐朽味。黎元洪正和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在客厅里苦等着吴佩孚。按约定时间早过了一个多时辰,身材矮胖的吴景濂终于不满地嘀咕起来:
  “子玉兄的架子也太大了,是他叫我来这儿开茶会,自己却迟迟不露面,唉!……”
  黎元洪却始终像尊好脾气的菩萨,耐心地赔着笑:“不急,再等等……”
  吴佩孚终于在侍卫的吆喝声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这位秀才中等个头,长得倒是眉目清秀,举止英武有力。见他沉着脸朝屋子中间一站,一股逼人的气势便威风凛凛地让吴景濂不寒而栗。他目光如炬地朝参谋白坚武瞟去一眼,对方忙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份密函恭敬地递了过来。
  吴佩孚笑着对黎元洪说:“大总统,我们的‘好人内阁’也该登台亮相了,我拟了一份名单,想请二位过目一下。”
  吴景濂顿时来了精神,对吴佩孚的组阁计划他早有耳闻,一直得不到证实。见黎元洪低头审阅起来,慌忙将脑袋凑上前去。
  黎元洪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挺知趣地摸了一把油亮的下巴:
  “就按子玉兄的安排办吧!”
  他早已得到密报,自己这次复出全仰仗吴佩孚恩赐。曹锟为了当总统,已猴急得恨不能明天就将他轰下台。既然只是个可怜的过渡人物,又何必管这帮丘八大帅们的闲事呢。
  吴景濂却看得目瞪口呆,差点没背过气去。这份名单对他犹如催命的鬼符,十分不利。尤其是国务总理王宠惠,财政总长罗文干和教育总长汤尔和,三个人既精明强悍,又与自己不和,背后还站着最蔑视他这位议长的蔡元培、梁启超和胡适。还有内务总长孙丹林,交通总长高思洪,又都是吴佩孚的心腹。而外交总长顾维钧和司法总长徐谦,也全是一帮独往独来桀骜不驯的书呆子。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正想发表见解,见吴佩孚冷笑着斜睨着自己,又胆怯地将话头咽了下去。情急中他灵机一动说:
  “不知曹三爷意下如何?”
  吴佩孚听他拿曹锟压自己,不禁愠怒起来。直奉之战后吴佩孚势力大振,加上曹锟这人耳皮子最软,经不住手下人挑拨,直系内部已有“津保”派和“洛阳”派相争之说。
  吴佩孚狞笑着逼近一步说:“我最关心的是阁下意见如何?”
  吴景濂顿时吓得直冒虚汗,忙不迭声地表示附和。吴佩孚终于像头怪枭毛骨悚然地狞笑起来:
  “要想和平统一天下,总得拉几个有名望的好人摆着收揽人心。还望二位理解兄弟的一番苦心呵!”
  没几天,国会一表决,黎元洪一任命,吴佩孚苦心拼凑的“好人内阁”终于粉墨登台
  新内阁果然不负重望,汤尔和这位北京医专校长一出任教育总长,就按蔡元培的旨意,从罗文干手里硬是弄来一笔钱。当时北大的教职员工,已五个月没发薪水 蔡元培一出面,教育部就先拨给北大两个月的工资。这真好似久旱逢雨,“北大派”一下来了劲,蔡元培和胡适、丁文江等努力会成员,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频繁地邀请新内阁成员出席各种社交茶会,纵议天下大事,商量改良政治的策略。
  这真是一个令知识界难忘的秋天,在强权政治的铁幕下,全国学制会议在京隆重召开,国务总理王宠惠到会表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态。他说本届政府将制定和公布《学校系统改革案》,将民国以来推行的新学制系统地作一番整理,还打算以法令形式正式在中小学推广白话文。在这次会议上,汤尔和组织蔡元培等学界名流反复讨论了这份方案,后来公布后时称壬戌学制。
  蔡元培乘势加快了北大改革的步伐,当然由此也引发了一场“讲义费风波”,这件事居然成了本年度北京学界的特大新闻。先是学校因经费紧缺决定向学生征收讲义费,北大教授朱希祖、沈兼士和沈士通等人闻讯后联名发函向蔡校长建议,希望将所收费用全部拨给图书馆作扩充图书之用。蔡元培自然高兴,一口答应,但部分穷学生不高兴 本来上课前一进教室讲义随便拿,不但不花钱,还可以做人情送给校外的同学。现在一收费,尤其对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偷听生,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当时的北大学生中怪人挺多,有个叫冯省三的就跳出来带头闹事 他振臂一呼,先召集起一帮弟兄,见他涨红着脸说:
  “同学们!什么是‘五四’运动后的叫‘北大精神’?那就是争自由,反专制啊,现在学校当局已成了奴隶主,我们要坚决抵制校方的经济压迫!”
  那是个秋阳高照的下午,蒋梦麟正好在会计室,耳边突然传来气势汹汹的抗议声,推门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天知道从哪儿冒出黑压压一片暴乱分子。一个个面目狰狞,逼着他这位总务长立即表态,他好言相慰也罢据理力争也好,全不顶用。人群中又传来一声叫嚷声:“找蔡校长去,他正在红楼!”人流又蜂拥而去,蒋梦麟一看要出事,也惊慌地紧跟在后面。
  蔡元培正好在文科教员休息室,与周氏兄弟和钱玄同闲聊。随着《新青年》的解体,彼此间的联系少了精神纽带,各人都忙起了自己的事,见面机会明显少 而变化最大的还是钱玄同,这位当年激昂的精神斗士,曾一度扬言要取消中国文字,如今却退隐书斋,重新皈依太炎先生的衣钵,潜心钻研起文字学来。这钱玄同上课好生了得,常在黑板上写一手唐人抄经体,有小学癖,喜卖弄古字,往往一个字会摇头晃脑地扯上半天山海经。尽管对学生一律不阅卷,但因小学家名声鹊起,应聘兼课的大红帖子还是比别人多。忙得他整日夹着黑皮包,乘包车在京城学府间乱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公的那股疯劲仍丝毫未变,一开口常呛得旁人哭笑不得。鲁迅最近就有所不悦,每次见面,总觉得对方在奚落自己。钱玄同十几岁结婚,又生有三子,一开口动不动先炫耀那三位公子,最爱说钱三强如何聪明云云,搞得鲁迅心里便有点失落。最近又说大公子在闹恋爱了,正好被鲁迅抓住把柄狠狠讽刺了一通,说这也许是钱家的遗传吧?还有,钱玄同只比他小六岁,却老是咒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好死 还说自己最怕累死在讲台上,所以才不阅卷。鲁迅对此也很反感,嘲讽地问,如按你的观点呆在家里就不会死啦?可查查历史,死在讲台上的竟比家里少得多。

  蔡元培还是比别人更关心周氏兄弟,见鲁迅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想起那枚佩戴在师生胸前由他亲手设计的校徽,方正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窃笑:
  “豫才,你那篇《阿Q正传》可是让正人君子们好生不悦呵!作者巴人是谁?阿Q是谁?人们一见面就战战兢兢地猜疑,总觉得触及了自己或熟人的隐私而变得颇不开心越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是你的手笔 哈哈哈!”
  钱玄同也插科打诨地说:“前几天就在这休息室里,居然有人说文章是《晨报》主笔蒲伯英写来讽刺胡适的。‘巴’是巴蜀,蒲伯英正好是四川人。而胡适有一个笔名叫‘QV’,阿Q正好使用了第一个字母。何况序的末尾还特地提到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 ”
  鲁迅苦笑着吸口烟,淡淡地说:“我总是不讨好,也改不了这德性。”
  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增设了一个“开心话”的专栏,每周一次。这样,出语幽默的鲁迅便成了首选的撰稿人。一事情往往取决于一种偶然的机会,一个被压抑了几千年的沉默的国民的灵魂,终于在他的心中活起来了……
  “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领。没有自负的本钱而偏自负,在一个层层制驭的社会里,十足是奴性的自尊。《新青年》登过一首诗,居然说“美比你不过,我和你比丑”。以丑恶骄人,其实又何止乎国粹家如此!这是一种世代相传的弱者的哲学。对!就写一个弱者,弱者的集合体,写他的精神胜利。阿桂出现 土谷词。牵碧与春米。赌与偷。食与色。假洋鬼子和革命。好个阿Q,除了光脑袋上的一根长辫子,简直什么也不剩 所以革命反倒带来了反革命的进一步猖獗。成了一种多余的装饰,一出闹剧,一场误会而已。
  鲁迅的耳边又响起一位漂泊的盲诗人在八道湾里的叹息声: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那位爱罗先坷是乌克兰人,是应胡愈之介绍来北大教世界语的。蔡元培考虑到他既懂英语,又懂世界语,还操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语,便委托给周氏兄弟照顾
  蔡元培又饶有兴趣地谈起了“好人内阁”,尤其对老友汤尔和出任总长寄予厚望。还说只要让王宠惠当三年总理,大张旗鼓地裁三年兵,中国就会和平进入真正的共和制。
  而鲁迅的耳边又响起过激的盲诗人那悲愤的声音:‘中国的传统制度是过去的幽灵,可怕的恶魔。而中国,则是最旧的习惯,最固执的成见和最牢固的迷信的一个最腐朽的国家。按这个‘习惯国’的习惯,似乎老头儿才说话算数,少年人只能静静地听着,一点儿事情也干不来。”
  鲁迅终于长吁一声,沉沉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学生闹事的叫嚷声。
  “坚决要求免费!让蔡校长出来!”
  蔡元培惊诧地走出门外,当他明白过来时,脸色因权威第一次受到挑战而变得激奋起来。他耐下性子与学生解释,这是评议会的决定,不能通融。红楼门口顿时秩序大乱,冯省三气势汹汹地指着他鼻子大声责怪。蔡元培终于发怒了,来北大这几年还从没人敢这样蔑视过他。见他突然痉挛着挥拳作势,向学生怒目圆睁地咆哮道:
  “我与你们——决斗!”
  他说完真的向前迈进一步,摆出一副决绝而略显滑稽的架式。包围他的学生终于清醒过来,只僵持了一会儿,就怏怏地后退而去。
  鲁迅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鲁迅认识冯省三,知道他是世界语的拥护者和宣传者,一位向上而有为的青年。可是他迷惘了,平时最敬重的蔡先生,竟抓住这件小事大做文章。先是自己提出辞职,紧接着总务长蒋梦麟、庶务部主任沈士远、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出版部主任李辛白也宣布随同校长辞职。最后连北大全体职员也发布了《暂时停止职务宣言》。在强大的压力下,北大学生会公推代表极力挽留,表示反对风潮。最后,蔡元培等宣告复职,风潮也芒硝火焰似的熄灭 学校当局作出让步,取消了讲义费,但是却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
  鲁迅突然忧愤起来,当夜就在灯下写了《即小见大》这篇文章。还在和周作人饭后散步时,不满地瞪大眼说,学潮总是事出有因,不会是空穴来风。如果冯省三罪在带头反对征收讲义费,现在不是又取消了 既然当初的要求是正当的,又凭什么要勾销一个青年的学籍?难道人类的尊严仅仅是权力者才配享有的
  周作人也有点不平,悻悻然说:“在奴隶和奴隶主的对立中,兄长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在被压迫的奴隶一边……”
  鲁迅哀怨的目光,无力地落在后院靠东的最后一个房间。爱罗先坷正弹着心爱的六弦琴,唱着乡愁一样悲凉的民歌。他终于愤慨地说道:
  “可讽刺的还是学生得胜了,又有谁为牺牲者祈祷?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以后,群众就分他的肉,难道这就是中国的国民?”
  被开除后的冯省三,渐渐成了八道湾里的常客。见他手头拈据,鲁迅还会不时地给他一点资助。后来还赠他五元川资,帮他离开了北京……
  虽然这件小事很快过去了,对蔡元培他仍以恩公相敬如宾。但每当夜里凝然冷坐,在灯下翻阅古书时,一种淡淡的惆怅又会油然而生。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蔡元培还在为建立正常的教学秩序而奋斗,评议会和教授会刚刚按期选举换届,各系的研究所已基本健全,且均为名家掌门,当年松松垮垮的北大终于完全走上了正轨。他对开除冯省三并不觉得歉意,他毕竟也是一位上流社会的统治者,他认为学术思想尽可以自由,但办学必须要有秩序和法度。1922年北大的自由空气丝毫不减当年,名流云集,群星璀璨,最好笑的是冒出了一位比辜鸿铭还张狂的“性学博士”张竞生。这位哲学系教授还挺有来历,是位小个头的广东人,曾留学法国。辛亥革命前才二十出头,当汪精卫刺杀满清摄政王载沣未成锒铛入狱时,他竟敢冒着生命危险,以汪未婚妻陈璧君表弟的身份来往于监狱和革命党人之间。事后汪精卫亲笔给孙中山写信,推荐他担任了南方议和团秘书,参加了和清政府的谈判。如他就这样走下去,中国又将冒出一位政治家。可事实上,他却成了国内最早也最有勇气的节育大师。
  也就是两年前,他刚以哲学博士学成回国,一下海轮先向广东省长兼督军的陈炯明递上一份关于避孕节育的报告。陈炯明妻妾成群,子女亦成群。一看完报告就将它扔进了废纸篓,还破口大骂他是神经病,差点没开枪毙人。陈炯明不欢迎的人,却成了蔡元培的座上宾。来北大后他见蔡公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居然异想天开,第一个在中国主张起美的性欲,还到处演说,把性生活作为人的高质量生活公开兜售。对这样的怪杰蔡元培照样听之用之,今年春天美国的节育专家山格夫人应邀来北大讲演,蔡先生请胡适任翻译,他做陪同。山格夫人长得美丽端庄,才三十出头,老兄居然和她像做学问一般,高声探讨起女子在性交时会出“第三种水”的问题,弄得这位洋太太粉脸鲜红,还以为他想吊她膀子呢。而鲁迅听了这番伟论却表示很佩服这大胆,但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张竞生的主张要实现,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
  蔡元培不仅如此,还想为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恢复法统而努力奋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关心政治,他和林长民等名流一样,知道黎元洪和他的好人政府来之不易,又发动北京八十六个团体,于“双十节”国庆这天,在天安门前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国民裁兵大会。那天他亲自担任大会主席,还请出黎大总统当场发表同意裁兵的演说。广场上彩旗招展,五六万人的口号声又一次震痛了军阀政府的中枢神经。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曹锟正在天津的公馆为小老婆举办生日堂会。曹锟有四个老婆,这位坤伶出身的“九岁红”刘凤伟是个尤物,说起来还是他最不喜欢的兄弟曹瑛进献的礼物呢。一帮亲信部下为了讨好他,今天特地集资万元请来了京城名伶前来献艺。而且下令被邀名伶皆演双出,是近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堂会戏。当天的戏单好生了得:
  尚小云、贯大元合演《朱砂痣》。
  九阵风演《水漫金山》。
  杨小楼、郝寿臣合演《连环套》。
  梅兰芳、朱素云、王瑶卿合演《御碑亭》。
  梅兰芳又演二本《木兰从军》。
  尽管刘凤伟打扮得花枝招展,向他大献殷勤,曹锟仍沉着脸躺在烟榻上,一点提不起兴致。先是为家事恼火,曹瑛因献上了“九岁红’,很快当上二十六师师长。可这位师长是个花花太岁,整日在妓院狂嫖滥赌,许多妓院的杂役——“大茶壶”,趁机当上了二十六师的各级军官。所以天津人笑骂他的部队是“茶壶队”,刚才警察局长前来告状,曹瑛又在大街上猎艳 先在闹市区抢了一位满清王爷的名媛,后来见一位夫人颇有姿色,又狂笑着叫卫兵拖进了汽车。没想到这位夫人是天津海关一位买办的妻子,被奸污后自然将状纸递了上来。眼见自己兄弟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再闯祸,他实在气昏 曹锟还想竞选总统。这种丑闻如果在报端一披露,他还有脸面参加竞选
  正在这时,只见议长吴景濂气急败坏地赶来天津,添油加醋地向曹锟说起那场针对直系的国民裁兵运动。
  吴景濂一直想扳倒王宠惠这届内阁,这次总算找到了借口。他见曹锟不悦,火上加油地说:
  “仲帅,蔡元培一伙简直要暴乱 先不说他们开大会蛊惑人心,会后一路游行到总统府请愿,威逼政府立即裁兵。而王宠惠身为总理,连您也招呼不打,竟当场表态同意 蔡元培得寸进尺,又于四天后率领七十二团体代表前来请愿。这回气焰更嚣张了,说要废止《治安警察条例》。仲帅,这伙人当年都是革命党,我真怀疑他们是受孙中山控制的?再不采取措施,我怕您在天津也坐不安稳啦……”
  曹锟果真气得拂袖而去,连梅兰芳的戏也不想看 他本来对吴佩孚抬出这帮酸奥文人就看不顺眼,这次正好趁机下了决心。他在客厅向吴景濂面授机宜,一直谈到半夜才分手。

                  6

  一桩轰动民国史的冤案终于发生
  这一年的气候也腻怪得吓人,先是在这深秋季节突然降下一场鹅毛大雪。塞外的老北风,犹如一群地狱里钻出来的饿狼,带着不祥的噩耗,疯狂地在京城里乱窜。大街上顶着风雪走过来的正是蔡元培。蔡元培如浮雕般从夜色里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他的耳边嗡嗡地响着一个声音,那是汤尔和在电话里的求援声:
  “快去救罗文干,他被逮捕了!”
  好在王宠惠住的离他家不远,不一会儿就赶到 这是一幢法国式的花园洋房,原来的主人是位离任的洋外交官。看来亮畴也挺会敛财,来北京没几年就变得像位阔人
  蔡元培跟在门房后面还没进门,就听见了胡适和丁文江激烈的嗓音。当他肩披寒霜步入客厅时,发现“好人内阁”的多数总长都来 他们似乎正聚在一起商量对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愤怒的气氛。
  见蔡老前辈到了,外交总长顾维钧和汤尔和忙起身让座。王宠惠好像心事很沉,又似乎心有芥蒂,人躺在沙发里,只是沉沉地投来一瞥,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汤尔和又语音沉痛地叙述起来,蔡元培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事情发生在11月18日深夜,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带着副议长张伯烈,突然闯进了东厂胡同的黎元洪官邸,拿出一份私自盖印的众议院公函,控告罗文干在签订奥国借款展期合同时贪污受贿,胁迫黎元洪当场下令军警将罗逮捕,送交地方检察厅拘押。第二天,国务院全体阁员气冲冲地赶到总统府,指责总统不经阁员副署,直接下令逮捕阁员是非法行为。这位菩萨总统又傻眼了,他见自己违法,只好表示愿意亲自去检察厅接罗文干出狱。没想到这位当今中国最有名的大法官却顶了真,说这回非弄个水落石出决不出狱。阁员们多数是书生,也不同意随随便便了结,于是当场逼黎元洪起草一道应由法庭依法办理的命令。正在这时候,吴景濂和张伯烈又率领二十多位议员冲了进来,吵吵闹闹地阻止黎元洪盖印,这道命令就这样被搁了下来。也就是第二天,众议院用开快车的办法通过了查办罗文干一案,并正式谘请大总统取消奥款展期合同。孙丹林急了,连忙向洛阳求援。吴佩孚果然十分恼怒,当天通电指责黎元洪公开违法。没想到只过了一夜,这位总统像是吃了什么定心丸,居然公开复电反唇相讥起那位扶他上台的恩公。
  胡适已急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催蔡元培拿主意。蔡元培的眼前却浮现出罗文干亲切的面容,上周他来北大上课时,还相约与自己去西山赏红叶呢,如今却受人诬陷打入冷宫。蔡元培凝然冷坐了半天,仍无良策。最后赌气地站了起来:
  “我只能再去发动梁任公、林长民、熊希龄诸名流公开请愿!”
  没想到王宠惠不听则已,一听竟恼羞成怒起来。这位留过洋的内阁总理今天怎么 居然对平时敬重的蔡公冷嘲热讽地说话了:
  “蔡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没有你们今天一个请愿,明天又一个请愿地闹,至少吴景濂之流还找不到倒阁的口实,罗文于只是曹、吴之争的牺牲品。要知道政治斗争最厉害的杀手铜是什么?诱导对方犯错误。吴佩孚已明确警告我,如再闹学潮,‘好人内阁’干脆提前下台吧!”
  王宠惠说到这里,轻蔑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客厅里鸦雀无声,阁员们都被这严酷的事实震呆
  平时温文儒雅的蔡先生却因受人唐突而激奋起来,见他双颊绊红地说:“下台就下台,如你们舍不得这顶乌纱帽,我自愿随你们一起辞职。既然政治清明无望,干脆不合作引退,免得再受同流合污之嫌,招国人与天良谴责!”
  他说得是那样斩钉截铁,浑身洋溢出浩然正气。顾维钧敬佩地表示赞同,而王宠惠和汤尔和却略显尴尬地打起圆场。他们还想做官,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想撒手离去。
  没想到局势日趋严峻,三天后,北京《晨报》刊登了曹锟颐指气使的通电。这位直系军阀的头目公开攻击罗文干丧权误国,要求组织特别法庭彻底审讯。见主子表了态,曹派的督军纷纷通电响应,一场津保派和洛阳派的争斗终于白热化 王宠惠急了,慌忙拉着孙丹林和高思洪两位吴安插的总长往洛阳跑。他只能孤注一掷了,没想到他们人还在途中,吴佩孚已变了卦。吴一看势头不对,担心曹锟和他分家,整个直系势力将从此破裂,为了保自己,终于决定牺牲“好人内阁”作为交换条件。
  可怜王宠惠一下火车,就在报摊上看到吴佩孚通电拥护总统,服从仲帅,赞成对罗案处理的消息。他什么话也没说,潸然长吁一声,又掉头返回了北京。
  勉强维持仅两月的“好人内阁”,终于随着全体阁员的通电辞职而宣告破产。
  最伤心的还是胡适的努力会成员,这天夜里他约蔡先生和丁文江在学士居喝酒。他越说越伤心,很快就和蔡元培喝得酩酊大醉。丁文江也破例喝了几杯,他作为好人政治的倡议者,眼看着理想的破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呵!面对着渺茫的前景,丁文江耿耿不平地说:
  “想不到吴佩孚会釜底抽薪?想不到他也是个反动军阀?想不到我们这帮好人竟被军阀们耍了一通?”
  胡适也绝望地抬起头,酒气冲天地说:“文学革命无望!思想革命无望!政治改良又无望!这难道就是我苦苦依恋着的祖国 难道真只有走孙文起来造反一条路了 ”
  他停顿了一下,又无奈地说:“记得研究系的一班政客,见我老回避他们,曾调侃地说‘适之是处女,我们是妓女’。现在我们的处女身也被搞脏 唉!想当处女不甘心,想当妓女又觉得可耻,这就是本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尴尬吧?”
  蔡元培却异常伤感地低垂着头,语音哽咽地说:“最可怜的还是罗文干,一颗正直而高贵的灵魂,却因一封告密信无端惨遭一帮皂吏的折磨。我再也不能忍受北京这恶浊的空气了,道不合不相与谋,不谋!不谋了!”
  那天夜里他是被人扶回家的,也许是心情苦闷,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半夜里突然胃痛起来。
  女儿威廉见爸爸满脸冷汗,浑身痉挛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忙去叫来舅舅帮忙。黄世晖请来法国医生打了止痛针,病情才稳定下来。他望着面容憔悴的姐夫,望着因缺了女主人而凌乱不堪的房间,动情地说:
  “有合适的人,还是再找一位吧。仲玉临终前再三关照过我呢!”
  蔡元培感动地握住对方的手,缓缓地说:“谁跟了我也是受苦,唉!孩子们大了,我也老了,将就着过吧。想不到回国才一年多,我要退的想法已很急迫 北京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我的性格哟。”
  威廉已是位妙龄女子,秋天刚在孔德学校毕业。她不忍见父亲活得太累,就含蓄地依偎在蔡元培肩头说:
  “爸爸,有可能的话我想去国外学美术,我们换一个环境生活,好 ”
  蔡元培喃喃地点着头,心有所动地说:“换一个环境……好!换一个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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