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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这些见闻,使我感到军阀统治下的野蛮落后,感到恐怖,但还没有危及到我,我还是个贪玩的初中学生。星期日和同学们到近郊的果园去玩,那里满目青翠、姹紫嫣红,令人陶醉。果园的主人渐渐和我们熟悉后,请我们吃瓜果。亮晶晶的紫葡萄,甜蜜蜜的香瓜,水汪汪的西瓜,尽管吃,就是不能带走。银川地区不仅瓜果多,一下雨,街旁的小沟水涨,不知从哪里还游来了许多小鱼,出锅的大米饭油亮飘香。最具特色的是无烟煤,像黑色的宝石,亮晶晶的;易燃,无须木柴引火,几张旧报纸就能点燃。银川沃土,得天独厚。

  当西北风刮落枫叶,寒气袭人的一个傍晚,我将拣来的枫叶做书签,夹在小说页码里,忽然门响。原来是表舅来了,妈妈立即给他沏茶,表舅说:“别沏了,坐不住,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来银川住在小宾馆时,江静就被马家一名高级军官看上了,人家经过多方打听,找到我来提亲。我说孩子才十三岁,还太小,可人家不管这个,我担心要不答应他们就会来硬的。”妈妈说:“想起来了,准是在宾馆他们开会,我们一旁观看时,种下的祸根。这里的人怎么这样霸道?”表舅说:“远走高飞吧,到兰州去,离开马家地盘。”妈妈说:“哪天走!”表舅说:“那个军官明天就等我回话呢!”母亲说:“哪怎么办?”我突然一阵颤栗,明天,可怕的明天,如果真落到他们手里,那我的美梦就成泡影,我决不做五姨太那种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我的理想是上学,长大,为多难的祖国做一番事业。我惊慌地说:“表舅!您的缉私处不是属于中央吗?您还顶不住他们?”。表舅说:“他们是军阀,中央的人和他们对立,他们也会暗害的。”我想起了在街头看被“抽背花”的人游街时,有人就说过国民党的人若和他们闹矛盾,照样也挨整。我急切地拉着表舅的手直摇:“哪就没办法啦!”妈妈也焦急地望着表舅。表舅说:“别急,让我想想。”表舅吸着烟,时钟滴答滴答地响,每一秒钟都紧张得像魔鬼就要冲进室内。

  表舅忽然掐灭了烟头往地下一扔说道:“有一个办法,不过有点险。”妈妈说:“讲吧!还能比把孩子送进虎口更可怕吗?”是呀!如果不屈从他们的意志,“老虎凳”“扎竹签”“抽背花”就等着啦!表舅说:“有辆走私的大车被我扣下来了,那我就放了他们,让你们坐他们的车连夜过山。就怕遇上山里的土匪也麻烦。”妈妈说:“真要遇上土匪把钱物都给他们,那也比在这里等着受人宰割好!”妈妈那种走南闯北的泼辣劲出来了。表舅说:“你们先收拾一点简单的行李,我一会儿就来。”

  妈妈麻利地收拾了一些细软,让我和妹妹多穿戴点,大被包大箱子

  一概不带,要逃跑得不显山不露水。个把钟头,表舅回来了,他说:“谈好了,把他们押车的人扣下,让赶车的人带着货物和你们先走。他们同意,还说过山不怕,土匪买他们的帐,听见是他们的车铃或信号也就不干扰他们了。你们现在就上我的马车。”妈妈说:“我们走了,马家军官不就要找你的麻烦吗?”表舅说:“是呀!但他们还不敢马上对我怎样?我先说今天没看见你们,大概是走亲戚去了。拖他几天,然后我回重庆去,反正这里也非久留之地。”真佩服表舅的机智和胆量。

  这是个月黑风高的初冬之夜,街坊已早关上了户门。我们娘仨轻轻地走出房门,妈妈把门锁上。悄悄地溜上了表舅的停在街边的工作马车,表舅一直把们送到远郊一个山角下,看我们上了大板车,他才离去。

  马拉的大板车淹没在黑夜里,避开了公路,爬上人烟稀少的贺兰山,

  经验丰富的车夫,居然能摸黑走山路,真了不起。大概是午夜了,车已爬上一个很高的山顶,山风像野狼似地嚎叫。突然车夫唱起了“花儿”,宁夏的一种民歌,略带凄凉而高亢,似乎与呼啸的山风相呼应,盘旋而上、而远......悠悠恍恍,我似梦非梦地灵魂儿随歌声飘向远方,上天入地游荡......突然妈妈推醒我说:“别睡着了,会着凉的。啊!妈妈真是我的庇护神。歌声、风声渐渐停了,夜空只有几颗星星在眨眼睛,安静极了,没遇到土匪,莫非车夫那歌声就是给土匪的信号?:“是熟人,请勿搅扰。”爬过山头,银川已经被甩在山后。

  夜更深沉,人困马乏,车夫说要找个住处,喂喂牲口,明早好赶路,

  说着、走着,就看见前方有一点微弱的灯光,靠近它,靠近它......终于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茅屋。

  一声狗吠,我们停住脚步,车夫喊道:“有人吗?”狗叫得更厉害了,

  门咿呀地一声开了,开门的好像是个老农民,妈妈说:“老乡,我们是过路的人,想在你家借宿一晚,就我和两个孩子,还有位赶大车的。”开门的农民头发蓬乱,满脸胡子拉茬地,他让我们进入屋内,一股浓烈的浊气扑鼻而来,小油灯昏暗,隐约可见炕上坐着一个女人,旁边躺着两个孩子。这位农民打量着我们,表现惊讶地对我母亲说:“怎么黑天瞎火地走荒坡,不怕吗?”妈妈说:“我们是逃难的,要到前面去赶班车。”他哪知道我们就是被官匪逼得落荒而逃的。他将我们母女三人安排在这间房里,他和车夫到柴禾房歇息去了。

  我们在路上已吃过干粮,现在感到很渴。妈妈对炕上的女人说:“我

  们想要点水喝”女人没听懂:“啥?”母亲做出用杯子喝水的样子,她懂了,指指水缸,母亲也明白了,自个拿起缸里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我们娘仨分着喝了。女人腾出一半炕来,让给我们。我和妹妹头挨枕、就睡着,可母亲后来说她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提心吊胆地,老怕在这荒山野岭里,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越想越睡不着,越感到虱子咬得她痒痒地难受。忽然她听到地上有走动声,又好像凳子倒地了,接着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她赶快坐起来,借窗棂透进的惨淡月光,她看见地上有两头黑猪在到处乱拱寻找食物。哦!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看旁边的女人毫无动静,肯定人家已习惯了这一切;看自己两个孩子睡得也很香,所幸逃得快,有了这点安慰,她就不觉得与猪同住一屋的噁心了,挠挠痒,眼皮渐渐睁不开了。

  一阵鸡鸣,曙光初现。母亲叫醒两个女儿。也顾不得洗脸,拿出干的白面饼子做早点。母亲见炕上那两个农家孩子爬起来盯着饼子,她马上掏出几个饼子给了那女人,女人操着当地土话说:“呷呷!呷呷!”也就是谢谢的意思,母亲直说:“不客气,我还要谢谢你们啦!”

  车夫在门外喊道:“走啦!”母亲开门回答:“好啦!”男主人进来帮着拿行李,母亲忙掏出几张钞票给他,他点了点头表示谢意!两个孩子也跑下地来送我们,我这才发现他们赤身露体,女人一直没下炕,大概真是没有裤子穿,早听人说过有的贫困农村缺衣少食,来了客人女人干脆不下炕,也许今天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两头大黑猪倒是大大方方、摇摇摆摆送我们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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