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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林语堂早就说过:“人类享受幸福的权利,驾乎一切政治权利之上。”

  然而,我和儿子的幸福却被“政治权利”剥夺。

  1958年定我为右派时,对未来尚有翻身之日的幻想,十年后的“文革”中,我却什么都失去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二)为得“红宝书”踵骨粉碎

  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月,公安局又通知我,说建一出事了,在医院里,让我快去。我心情忐忑地匆匆赶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见儿子建一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他的右脚跟粉碎性骨折,先用石膏固定,过后再用钢钉锔上。公安局警察只简单地对我说:“你儿子从劳教所逃跑出来,去偷东西从楼上跳下来摔的。”我这时比来时平静多了,因为小建一还活着,他不会到处乱跑了,我可以守着我亲爱的建一,我相信我一定会帮他把脚治好,我没有说话,更没有批评他,我怎能批评孩子呢?孩子从来没有偷窃的习惯。建一的脚打上石膏后,我叫了个小汽车,请司机帮助抬上车、送到家,又从附近请来了建一的同学帮忙抬上四楼。回到家中,建一才将跳楼事件细细描述。

  他忍受不了劳教所的生活,和同所一个大走资派的孙子共同策划出逃。他们玩球时故意把球踢过墙外,然后请求门卫让他们去捡球。他们出了大门绕到树林里就跑了。他们没有回各自的家,因为那样很快就会被抓回去。他们游荡到了西城三里河,已是下午4点左右,感到饥饿,可身上谁也没有钱。于是二人铤而走险,跑到一栋楼房里,撬开一个2层的单元门。到厨房里没有找到食物,又走向一张书桌想打开抽屉找钱找粮票。建一忽然看见桌上有一本小型的毛主席著作,这是他渴望已久的而得不到的“红宝书”,他立即将它拿起翻看,同伴已经从抽屉里找到一点零星的钱和粮票。就在这时,有人拧动门锁声音,“快走!”同伴说着就冲向凉台、推开窗子跳了下去,建一忙将“红宝书”揣在怀中也往凉台上跑。单元门开关的声音使他心慌,他急冲冲地往窗外跳。他虽然才13岁,身高体壮,既没有同伴灵活又没有跳高的技巧,跳下去,一下子就把脚跟墩得粉碎,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同伴早已无影无踪,街道上围过来许多人,房主人也下来了嚷嚷:“他是小偷!”,于是群起而攻之。拳打脚踢,小建一动不了啦,只有努力用双手护住脑袋。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个警察,他排开众人,当他发现建一脚已摔坏,叫了个汽车送他到医院,他真是一个好警察,可惜在医院见到他时,没有问他的名字,如果没有他的解救,小建一肯定会被群众当场打死。建一回述这场恶梦,没有流泪,我也没有流泪。

  半年后,已经是1969年了,建一的右脚跟粉碎性骨折经中医治疗逐步长好。按西医的说法该锯上钢钉才结实,但听别人说那样脚腕就不灵活了,还是按中医方法好。剧团里一位武工演员鲍春来为我介绍了一个姓刘的按摩大夫,每天来家给建一按摩、并让我天天用中草药熬水为建一熏脚。为了大夫来往方便,我们从和平里搬到长安街上永安东里的简易楼房。

  进单元门就是卧室,卧室无另门,直通厨房、厕所,洋灰地已经变成坑坑凹凹,我就住在这所破旧的小房子里,边上班边为儿子治脚。这时我已经出了牛棚,剧团里开始排演“样板戏”了,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每天要到班上去“早请示、晚汇报”,还被派去为样本戏做些杂话。我用仅有的87元工资为儿子治病并维持二人的生活,剧团的另一位编辑时佩璞来看我,他说:“哎呀!你们就天天吃胡萝卜,太清苦了吧?”但我没有这个感觉,只要能和儿子天天一起,看着他能慢慢走路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时佩璞有时给我们送来一些鱼肉,感激他的关心。但作为妈妈的我,不懂得如何调理孩子的饮食,他正在发育期间多么需要营养。三十年后,建一因脑癌逝世,我回想往事时,总觉得过去苦了建一。

  那次建一跳楼受伤,我也不懂得去为孩子检查头部是否被打伤,是否产生“脑震荡”了?后来每思及此,后悔莫及。

  毛主席啊!“文化大革命”怎么将这些生在红旗下一直热爱你的孩子诬蔑为“狗崽子”?4岁的建一在托儿所礼堂里,用他那稚嫩甜美的嗓子唱道:“和平鸽真能干,会爬树。爬树做什么?捉虫子吃。和平鸽你又飞到哪里去了?飞到天安门去见毛主席,飞到家里,妈妈给了一个大苹果,带给天安门毛主席吃。”为什么一个如此热爱你,如此梦想得到你的红宝书的孩子竟遭遇了如此残酷的命运呢?

  八、何罪之有?

  文革期间,我的表弟姚监复,正在中国农业机械化科学研究院工作,表弟也掺遭诬陷,被斗得死去活来,打瞎了一只眼睛。我的姨妈姨父则落个家破人亡。姨夫被轰回安徽农村,在批斗中自杀。姨母则被她住处的街道办事处叫来的红卫兵活活打死。姨父是起义的国民党中级军官,姨妈是退休的小学教师。

  我的小表妹姚蜀平在1986年写的那篇《儿女祭》真实地记录了姨妈惨死的状况。

  她写道:“1966年8月的北京,安定门外地兴居中国农业机械化科学院家属宿舍里,在那腥风血雨中,在毁灭性的抄家之后,在用带钉子的厚木板毒打以后,在残忍地被砍断喉咙之后,我的66岁高龄的母亲穿着一身被打烂的旧衣服,光着一双青紫的脚。一生在贫儿教养院、小学、妇联托儿所作教员的母亲,活活地在一个晚上被打死在年轻的中学生——红卫兵手下。被扔到安定门内第六医院的停尸房。”

  “星期一……正在批斗大会的会场,忽然广播里叫我的名字,通知我马上回家。我预感到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故,我急匆匆地奔上了农机院宿舍北楼二楼,一个身穿旧的黄军装,左臂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中学生,坐在我家门口的小凳子上,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验明我的身份以后,他准许我进入自己的家门,还说:‘你们挑吧!还有什么要拿的,可以拿走。’我进屋一看,没有一样站立的家具,没有一样完好的东西,没有一张没有撕裂的纸片古画和照片,没有一件没有打碎的瓷器,母亲珍藏几十年的翡翠结婚戒指、存折……则统统地被抄走了。”

  “突然进来一个似乎是重要人物的红卫兵,这是个女的,也只有十几岁,长得十分清秀。我迷惘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如此清秀的面容同如此凌乱、凄惨的15平方米的地面联系起来。这位可能是这场悲剧的前台指挥的女红卫兵正式向我们五兄妹宣布:‘贺定华(母亲名)死了,现在在第六医院,由你们去处理后事。姚剑鸣(我们父亲)在后楼,尽快要他滚回老家农村去。’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被证实了,泪水一下涌满眼眶,我强忍住,不让一滴泪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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