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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


  那地方与出口相隔仅只里许远近,以灵姑的脚程,只半盏茶的工夫便可赶到。偏生中间隔着一片极繁密的树林,还夹杂着两处腐泥污泽,蔓草荆棘遍地皆是,须要绕越,不能直走。灵姑刚绕向回路,眼望前面树林中,隐约已能看见行猎所积之物,别无动静,以为老父必定憩息在彼。高喊了一声:“爹爹!”未听答应,猛瞥见林外一道白光夹着破空之声,直向天空射去。灵姑识得那是飞剑光华,积雪之下,哪会有此?口里连声急喊:“爹爹!”连纵带跑,先飞步赶到堆东西的地方一看,老父不在。料知出事,赶忙又往白光飞起处驰去。

  灵姑还未到达,便见林外躺着一个装束和去年贼党差不多的死尸。心刚默祷:“神佛保佑,千万爹爹不要受伤。”目光已望到前面雪堆旁边空地上躺着一人,手脚似在微微颤动。因从侧面赶出,虽未看见全身,那装束身量却极像老父,吓得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情急,双足用力一顿,便由相隔十余丈的林际飞身纵去。人还未及落地,目光到处,早认清那人面貌,立时头上轰的一声,心如刀穿也似,手足皆颤,连爹爹都未喊出。落时一疏神,差点没有跌倒,急忙俯身扑去。只见老父双目含泪,仍还睁着,口、手、足也能动转。虽然倒地未起,身上并无受伤痕迹。这才心神略定,可怜灵姑时常悬念老父安危,忽然发生意外,惊急大甚,方寸已乱,伏在吕伟身上,唇颤舌短,全失运用,急切间竟挣不出一句话。

  吕伟知道,如非适才那飞去的少女破了妖人邪法,决无回生之望。可是身受内伤甚重,至多父女再聚上两三日,终于难活,更不能再耗精力,正想缓一缓气,再行说话。及见爱女纵来,圆睁秀目望着自己,唇青面白,眼中痛泪似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往下滚个不住;浑身抖颤,只把嘴乱张,话却说不出来。知是心神受震,刺激过重,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悲酸,忍不住低声唤道:“灵儿,不要焦急。仇敌乃是川峡所遇毛霸,想被仙人杀死了。我此时并非不能起立,只因受了一点内伤,不能多耗力气。快把牛子寻来,送我回洞,慢慢细说吧。”说完,灵姑惊魂也已略定,颤声答道:“女儿知道,爹爹闭上眼睛安心养神吧,牛子和渊弟也快来了。”

  正说之间,一眼瞥见吕伟身侧有一束帖,上写:“内附灵丹二粒,灵姑回洞开拆。”下无具名,暗忖:“老父内伤,看去定必甚重。仙人既然前知,又附有灵丹,想是无碍,”心情才略放宽。猛觉心烦作恶,口里发咸,“哇”的一口吐向雪地上,竟是鲜血。当时一阵头晕,身子晃了两晃,几乎倒地。惟恐老父看出,忙一定神稳住身子,随手先把束帖拾起揣好,再用手把那带血的雪抠起一块,悄悄掷向远处。

  灵姑细看老父面容转为苍白,双目紧闭,双脚微弯,仰卧地上,似在调气养神。躺处也还平坦。知道此时宜于安静,好在身有宝珠御寒,又着重棉厚皮,不畏寒冷。只头上皮帽兜,在与毛霸通名动手时摘下,掷在一旁,便去取来,连死贼帽兜剥下,一同叠好,轻轻垫向老父头下。有心想开束帖取药与服,又恐违了仙言,不敢造次。

  候了刻许工夫,才听牛子、王渊远远说笑之声。灵姑料他们抬有东西,先喊:“爹爹,渊弟、牛子来了。”然后高呼:“渊弟、牛子快来,爹爹被狗贼打伤了。”王、牛二人闻言大惊,放下挑子,飞步跑来。王渊身轻脚快,首先赶到。一见灵姑玉容憔悴,满脸悲伤,地下躺卧着吕伟和一个死贼,不禁又急又怒,忙问:“伯父怎么样了。是这狗贼害的么?”灵姑含泪答道:“我来时爹爹已然受伤,不能多劳神,只说仇人是毛霸,已为仙人所杀,还没说出细情。那毛霸我曾见过。此贼想是同来狗党。你们未来,我要守伺爹爹,还未顾及寻找毛贼死尸呢。”王渊越听越恨,拔出佩刀,照定死贼便砍。

  牛子也自赶到,一见吕伟倒地不动,错认已死,连灵姑说话都无心细听,哭喊一声:“老主人呀!”纵起便扑。灵姑恐他手重,鲁莽坏事,不顾再和王渊说话,慌不迭赶纵过去,牛子已快扑向吕伟身上。灵姑一着急,径由身后伸手,夹颈一把抓住牛子后领往回一带。牛子猝不及防,脚底一滑,便跌坐在吕伟身旁,捶头打胸,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灵姑恐老父听了心烦,忙说:“老主人不过受了点伤,回去吃药就好,此时正在静养,你这样乱哭不吵他么?”山人多有至性,悲恸之际,灵姑的话竟未听清,依然号哭不已。气得灵姑无法,连连怒声呼斥,才行喝住。王渊也奔过来帮同劝说。

  牛子还不甚信,伸手一试,吕伟鼻息均匀,又见身上无伤,才知真个未死。立时转悲为喜,咧着一张丑嘴,方要询问,忽然侧顾左近躺着的贼尸,倏地暴怒道:“伤我老主人的就是这猪狗么?”说罢纵将过去,拔出身佩腰刀,横七竖八,一路乱砍。贾四也是平日积恶太甚,遭此报应,王渊砍了他两刀,刚刚停手,牛子又来,力猛刀沉,晃眼工夫,便成了一堆残骨,血肉狼藉,无一整块。牛子恨仍不消,还待砍将下去。灵姑因见老父眼仍未睁,不知此时能动不能,又想寻到毛霸尸首。心想:“老父已知王、牛二人到来,此时不睁眼睛,还须稍待。”便命王、牛二人在附近寻找,看有毛霸尸首无有。

  吕伟醒时,曾见身侧有一道装少女驾剑光往空飞去,以为地极隐秘,那女剑仙必是特意为救自己而来。看那飞行绝迹,将妖法破去的情景,毛霸决非其敌,就是当场未死,也会被迫上,难逃活命。因有仙人来援,生了希冀,只管养气调神,盼那女剑仙回来医伤。求生念重,性命关头,竟将王氏夫妻被困洞中之事忘掉,详情也未对灵姑细说。灵姑一心惦念老父安危,见老父先催唤回王、牛二人,到后却不睁眼,分明尚须静养,也未顾虑过多。及至王、牛二人离开,还是吕伟听灵姑命人去寻毛霸尸首,忽想起剑仙飞行迅速,怎待了这多时候还未回转?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位女仙尚未回转么?毛霸也不知死了没有?”

  灵姑惊问:“爹爹不说毛霸已为仙人杀了么?”吕伟自觉仙踪已渺,回生望绝,微笑道:“我先被毛贼用妖法迷倒,中了他一掌,自知难活。醒来见一女仙驾道白光飞去,毛贼十有九死。看她来得如此突兀,定与我儿有关。毛霸尸首如在附近发现,不说了;如寻不到,她或许还要回来,所以我想在此多等一会。”灵姑才知老父不走的用意,不禁凄然泪下道:“爹爹身受重伤,怎还顾及女儿仙缘遇合之事?只要爹爹康健安乐,女儿常侍膝前,便误仙缘也是心甘。这样又冷又硬的雪地里多么难受,快些回洞静养吧。”说罢,高呼渊弟。吕伟道:“我想此事奇怪,那女仙分明是有为而来,怎能不和我儿相见,将我救转,又连句话也没有呢?还是多等一会的好。”

  灵姑猛想起适才仙人所留柬帖、灵药,忙道:“爹爹请放心,那仙人走时留有一封束帖,里面还附有几粒灵丹呢。”吕伟闻言,心中一宽,忙问帖上写些什么。灵姑知那灵药定为救父之用,急于老父心安,便取出说道:“帖上写着回洞方可开看,尚未拆封。早晚一样是看,待女儿拆来念与爹爹听吧。”吕伟终是年老慎重,拦道:“万万不可。仙人既命回洞开看,必有缘故,怎能违背?”说到回洞,才想起王氏夫妻尚落贼手,不知如何光景,不禁“哎呀”一声。正待告知灵姑,忽见王渊、牛子由雪崖上飞身纵落。王渊首先高呼:“姊姊,我们在此打猎,狗贼怎会寻来?玉灵崖不是不认识,狗贼倚仗毛贼妖法,必定先往玉灵崖寻仇无疑,我爹和娘怎能抵敌?我正寻毛贼尸首,忽然想起此事。伯父如难起身,让我和牛子先回去吧。”吕伟气短不能多说,忙道:“我儿快走,事不宜迟,我也刚想到这事。有话回洞再说,越快越好。”

  当下众人都顾不得再说话,所猎之物更谈不到,匆匆由牛子捧起吕伟,灵姑从旁扶助,上了雪崖。将吕伟半倚半卧地坐在雪橇以内,灵姑、王渊在前划行,牛子掌舵,往玉灵崖飞驰回去。归途多半斜坡,又未载有东西,众人俱都加急划行,不消多时,便滑了一多半。时已黄昏,仗着雪光返映,尚能辨别路径。吕伟惟恐橇行迅速,天黑路险,万一倾跌,即命灵姑将胸前宝珠取出。立时便有一股红光彩气涌升天半,近处雪山银海都被映成了红色,绚丽已极。

  灵姑见橇行大速,恐老父重伤之后难禁颠顿,有心驶得慢些,无奈顾及王渊也是救亲心切,不便拦阻。方在为难,忽听灵奴急叫一声,跟着一团白影自空飞坠,落向灵姑臂上。灵姑方待喝问:“早怎不来报警?闹下这大乱子!”低头一看,灵奴雪羽离披,气喘声颤,大有劳累过度之状。转念一想:“毛霸原会妖法,许是受了妖法禁制,此时方得逃出飞起,所以累得这个神气。”也就不忍喝骂,便匀出一手,抚它身上羽毛。王渊担心父母安危,连喊:“灵奴快说,我爹和娘在洞里怎么样了?”灵奴好似疲惫已极,仍是瞑目喘息,答不出话来。王渊又气又急,反正即将到达,便不再问,只是双臂用力,用手中铁篙拼命向后撑去。

  不多一会,划到玉灵崖前横崖之下,灵奴这才颤声叫道:“决些停住,悄悄过去,要不贼便跑了。”灵姑心想老父要紧,贼跑与否还在其次,并未拦阻。牛子恨极这些土匪,巴不得早到一会,好动手杀贼报仇。王渊心急如焚,只顾急驶,竟未听见。灵奴叫了两声,三人不理,雪橇业已转过崖去,更不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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