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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这件事就容易说了!”马厅长很兴奋地插嘴出来说。

  “问题不在她家里,而在她自己。”侯校长摇着头说,“因为这个女孩子外貌虽是很温柔,心地却非常高傲。前几天,我已曾给她找到过一处门馆,也有三十元一月的薪水,她却坚持着不愿干,理由是不愿伺候富贵人家的孩子;她只希望当一个小学教师,挣几个钱,补助她父亲,待父亲有了事,或是她哥哥病好之后,她还想自己积一些钱,继续升学。所以这件事要是直接跟她自己去商量,我想十有八九是不会成功的。”

  马厅长的心上,顿时觉得一冷。

  “那么就请姑娘去跟她父亲说好不好?”马夫人很热心地建议着。

  “这……这可有些不便吧!”侯校长是个老处女,对于男女的界限,不免还是看得很重。

  “她没有母亲吗?”马厅长捻着小胡子问。

  “是一个不能行动的瘫子。”侯校长很感慨地说。

  “论起实情来,她家的确很可怜,要是不让湘绮嫁一个有钱的丈夫,简直混不下去。”

  “所以说,我们也不专为自己,一半倒是为了她!”马厅长悲天悯人地说。

  “那么请她父亲到学堂里去谈谈行不行呢?要是姑娘一个人不愿意,反正我是整天空着的,就让我来伴你怎……”

  “慢些!”马厅长突然打断了他妻子的话。“你去有什么用?我倒想出一个计较来了!只要表姐先写信去,把这位老先生约到学堂里来,一切话都可以让我跟他说,而且我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教他答应的!”

  侯校长低下头,默默地想了好一会。

  “这样办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袁镇守使那一方面,你也得跟他们说一个定当,告诉他们聘礼是不能不从丰的,而且将来结婚之后,罗家的生活,都得由他担负。这样我们对于湘绮,才不失为是一片好心。”

  隔了三天,罗老先生便当真应着侯校长的约会,上省立女师来,跟马厅长侯校长两人足足谈判了九十多分钟。

  其时罗湘绮已从学校里搬回家里去了,侯校长写给她父亲的信上,虽没有写出为着什么事情,但这是不难猜想的,因为湘绮也知道她父亲曾经为了自己的出路求过侯校长,那么侯校长的来信约谈,照她的估计,当然也总是为着职业问题的缘故。

  她从父亲出门的时候起,便坐在母亲的病榻边一刻不离的伴侍着她。母亲近来是显得更衰弱了,心境不好和没有充分的营养,便是两个最大的原因。虽然湘绮还是昨天才回来的,她母亲很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精力的疲乏,已使她连说话也感觉非常困难。

  “……这是第一件难事……”母亲很吃力地挣扎着说,“舅舅也……来过……三封信……了,说你哥哥的……的病……现……在不赶快……治好,……以后便没……有……希望了。”

  湘绮的面前,便立刻现出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就是她仅有的一个哥哥。但她能够怎样帮助他呢?纵然做一个小学教师,也没有钱给哥哥医病啊!

  “家……运坏透了……!”静默了半晌,母亲又继续喘息着说,“……你爸爸……托人找了……半年的事,……到现在……还是……没有下……文…”

  其实这些也不用她老人家说,当湘绮昨天从校里搬回来的时候,一瞧家里那样破败的情形,心里便很清楚了。她记得自己房里一共有七八个箱子,现在却只剩四个了,问问那个从小买来的哑丫头,她把大拇指和鸡指做了一个圆圈,湘绮也就明白这是送进长生库去了。

  对于家境的困难,湘绮当然是一筹莫展的,因为她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女,除掉读书识字之外,能够做的事委实太少了!

  “希望今天侯校长找爸爸去,会有一个好消息给我们。”她竭力想安慰她的病母,“只要我能挣上三四十块钱,家里也就可以宽裕一些了。”

  母亲的憔悴的脸上,勉强透出了一丝苦笑。

  “告诉……你!……路大奶奶……今……儿又要……来了。”即使是苦笑,也不能在母亲的脸上逗留多少时候,不到一分钟,便立刻消失了。

  “我们欠……她的……两百块钱,……已有……半年多……不曾……给……她们利息,……脸上……真说……不过去……”

  湘绮看着母亲那一副愁云密布的脸庞,差不多已把她这次毕业考第一名的欢乐全扫光了。

  “但也……也不能……怪……你……老子……”母亲眼泪汪汪地说:“他……每晚……给……人家……抄……书,……时常抄……到……半夜里才歇……歇手,近来眼……睛……已有毛病……了。”

  一阵酸楚,突然涌上湘绮的心头,使她也不由不伤感得饮泣起来。

  她记得四年以前父亲送她进女师的时节,穿的是一件已经做了两年的夏布大褂,可是今天,当他应着侯校长的约上女师去的时候,她很清楚地看见他身上披的还是这件旧大褂,黄得像蜜蜡一样,而且有几处已经破碎了。他老人家几年来生活的困苦,这一件大褂已经足够说明。

  哥哥在四年前原是很壮实的,虽然已被送进一家绸缎庄去充学徒;而现在呢?却已成了一个时时吐血的病人了!

  “你老人家千万休息一会吧!待父亲回来,一定就有好消息了。”湘绮知道每天下午,母亲总得睡一两个钟头的午觉,——这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滋补品——便竭力劝慰着,使她暂时忘掉一切的痛苦,慢慢地闭上眼睛睡去。

  湘绮自己却还在坑沿上端坐着,一面替她母亲驱走蚊蚋,一面深深地思索着。

  她开始怪怨自己了!前几天,侯校长给她介绍的一家门馆,她实在是不应该那么固执地拒绝的,假使接受了的话,现在至少可以使母亲心上宽慰一些了!

  其次她又想到一个同学的好意,想把她介绍给她哥哥,答应把资助升学和负担一家生活做条件。在那个时候,她觉得真是一个很重大的侮辱,至少限度,也是一个滑稽的笑话。但现在看看家里的情况,以及父亲和母亲的痛苦,她不禁略略有些后悔了。女人本来是要出嫁的,如果能够因为自己的出嫁而有益全家的人,那么即使带一些被动性质,实在也没有诅咒的理由。

  “哥哥的病现在不赶快治好,以后便没有希望了!”母亲的话,不断的在她耳朵边响着。

  哥哥是父亲的独生子,也是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一个最好的伴侣,他上杭州养病去的那天,湘绮为着他足足哭了三四个钟头,连夜饭也没有吃。这样一个仅有的同胞,如果真让他一去不回的话,她心坎上一定要有一条永远不能填平的创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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