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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邪恶之火

  两条街外便是警察局,“鸡犬之声相闻”,警察却懒得过问C旅馆的日常业务。我初来时即被告知,留神蓄小胡子、穿运动鞋的白人。其实白人旅客稀如星凤,担心是多余的。
  一天傍晚,我的旅馆来了一个白人。他蓄着一副大胡子,带来两个女朋友。阔步走到Office窗口,谈笑如同常客。我断定他确实是来租房的,他身上的那种粗豪之气绝非造作,而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示了蓝领阶级的出身。他租了2号房间。过了20分钟,他的两个女友从从容容联袂出房而去。客人外出买东西、打电话,本来司空见惯,可是我注意到她们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走的时候一人拎着一只布袋。
  又过了10分钟,2号房门开了一条缝儿,探出个大脑袋来,远远冲着Office高声呼叫。我过去想看个究竟,大脑袋的主人叫我即刻去追赶十分钟前走出旅馆的两个女人。我纳闷,旅馆经理什么时候增添一项代客寻觅走失女友的任务。可是我不得不敷衍一下,装模作样地跑出又跑进,当然毫无结果。情出意外,这白人并不恼火,老大委屈地告诉我,半小时前,他脱下衣服放在外面,然后走进浴室淋浴,洗完澡出来发现衣服和女友都不见了。
  “她们不是你的女友吗?”女友(Girlfriend)一词在英语里兼有女性朋友兼恋人的含义。
  他耷拉着大脑袋缓缓地说:“不是真正的女友,40分钟前认识的。”
  我问他:“损失大不大?”
  “大,大。我回不了家啦。”
  我想,麻烦来了:警察一到,生意就完蛋了,老板的脸色……
  “请你帮帮忙吧。”他见我沉吟不语,接着说,“不是报警,报警没用。请你借给我一套旧衣服。”
  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他已还原为初生婴儿状态,损失的确大。我说:“好。马上送到。”
  大凡旅馆的过夜旅客都会剩下几件衣服不带走,隔段时间——一般以30天为限不来取,便由旅馆自行处理。在洗衣间,我存了十几套这样的干净衣服。他穿上衣服,道了谢,就开车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打扫停车场,他又开车来了。得意扬扬地走到我身边,指着他停车的方向说:“瞧,我又带了两个女朋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他的女朋友换了,另外还多出一个男青年。“那是我的弟弟。还要2号房。”我明白,今天他是来挽回面子,有亲兄弟保驾,管保不会变成大“婴儿”。
  不久,我听见抽打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狂笑声。一小时后,他交还钥匙时,显得容光焕发:“请收下我昨天借的衣服。谢谢。再见。”他的弟弟已坐在驾驶座等着他了。
  我推开了2号房间的门。两位“女友”坐在床上穿衣服。床挪动过,床头板与床架接榫处一边绑了一根短木竿,竿的一半竖出床头板外,每根竿上系了一根帆布带。地上扔着木棒,棒头有粗绳。她们是一高一矮两名黑肤色女郎,眼里残含着泪珠。高个子女郎仰起脸问:“先生,能不能让我们洗个澡?”照规矩,付款租房的人退房后,同来的人不能继续在房内停留,况且租用时间已过。“只要10分钟!”矮个子女郎插话进来,先指了指她的同伴,迅即回手指了指自己。
  我同意了,但要求她们允许,浴室有人洗澡时,我可以在屋里清房。我怕我回进Office,她们关起门来吸毒,或者趁机另拉男人进屋,事情就复杂了。
  旅馆的房间全是带浴室的套房,一道小门隔开浴室和正屋,浴室仅可容一人使用。矮个子女郎先走进去用,高个子依旧坐在床上,随手点燃一支烟。她跷起二郎腿默默吸烟。我一声不响地收拾着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床以外靠墙是一张旧桌子,配上两把旧椅子,墙上镶着一面小镜子。我打开桌子的抽屉用抹布拂拭,实际是检查有无毒针、毒品之类理应及时清除毁弃的违禁品。不料意外地发现抽屉里有只匕首,心中暗惊,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仿佛那不过是裁纸刀。
  “他就用这把匕首威胁我们。”坐在我背后床上的高个子女郎,直楞楞地正视着墙壁说。
  “威胁你们?”我装作不解。
  “强迫我们服从他的意志,不然就杀死我们。”她突然睁大眼睛,冲着我狂叫,“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知道,他是性——变——态。”
  “我只见过他两次面,昨天和今天,谈不上是朋友。”我漫然申辩着。
  “不是朋友?为什么他送给你礼物?”她一定误会她的临时男友还给我的旧衣服是礼物了。这时,矮个子女郎走出浴室说:“他不是人,绑起来打得我们浑身是伤。你瞧!”她捋起衣袖让我看。我透过她臂上的伤痕,想看穿她的心思。“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吸了大量毒品。”
  高个子女郎放声痛哭:“他抢着皮带,用金属搭扣交替着打我的胸脯和下身。还把我当马骑,用烟头烫我的手。”
  我在她手臂上瞧见一粒颜色不同于肤色的斑点。谁也无法确定那就是烟头烫成的。至于胸脯和下身的伤情,我没有资格验,可是她的故事分明只想讲给我一个人听。
  “他抢走藏在胸罩里的钱。我们怎么回家呀!”
  (呕欠),原来如此。我能想到,既然连车钱都没有,更没有吃饭的钱,那么她们就得在这屋里住下去。那样一来,导致两种后果:招新的“男友”来住,继续做“生意”。只要我出面阻止或讨租,她们就报警,诬称我与施暴者合谋。
  我遇见过一个黑人妇女,午夜以后每隔一小时来要一次肥皂啦、毛巾啦、火柴啦,搅得我彻夜不得安宁。通常每夜可以断断续续睡上4个钟头觉,白天,在12点至4点这段时间里,再睡上两小时,使我足以恢复一日的疲劳。那夜最后她竟来要酒精,我气坏了,因为酒精是用来辅助吸食毒品的。哪家旅馆也不供应,她当然知道。我没好气地拒绝了她的无理要求。中午12点(C旅馆规定每日中午12点为过夜旅客终止时间),我通知她离开所租房间时,她也不过稍微拖延了一阵。同宿的男友9点钟退还了钥匙,过夜旅客照例可以住到终止时间(Check out time),所以她带紧房门就走了。临去时,客气地谢了我一声。等我打开房门收拾房间时看到,每个水龙头都开到最大程度,水漫全室,地毯湿透了。其实我应该庆幸,她没用石灰填堵抽水马桶,那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连累我丢掉饭碗。
  那么我需要怎样调整我的面部表情呢,在有了惨痛的经验以后?
  这的确是一门学问。无论如何,在我们这一方面,尽量做到避免产生和酿成恶果,不过,谈何容易!
  C旅馆的首任经理是一对学者夫妇。丈夫是化学博士,妻子是大学讲师。学成归国,想赚些钱带回去,这当然无可厚非,实乃人之常情。天差地错撞到C旅馆。博士学的是科学,作风科学,处事也科学,可是有些场合,有些情况,有些事情,科学不得!
  某日上午,一男一女租房一个小时。刚满60分钟,博士就去敲门,通知时间已到。若是讲脸面的人,随即就会退房,或者打开一道门缝儿,递出5元续租一个小时。那天,他偏偏遇上既不退房又不续租的客人,紧闭房门。博士第二次敲门,门仍紧闭。如同敲打墓门一般。有经验的老MOTEL事后说,不能敲第三次,至少半小时内不能敲。在不明原因之前,谁敢保证这对男女本身没出问题?睡昏过去也不无可能。否则就是故意赖房占便宜。博士在科研领域头脑聪明,处理起这类俗事就呆了。他不假思索,连续敲第三次门。
  门开了。飞出一只野兽般的利爪,直奔博士面门而来。博士的脸开出一朵朵灿烂的血之花,使他在一间便宜而拥挤的公立医院里缝了13针。幸亏,黑女人长长的黑指甲未经毒药浸过。
  现在我该怎么办?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要不到酒精的黑女人,也不是一个不满意连续敲门搅扰好梦的黑女人,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黑女人。我只有将自己托付于幸运女神。我琢磨着高个子女郎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随后又想到“钱能通神”的古训。
  “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这儿有3元钱,给你们坐车吧。”我抖出3张崭新的绿背钞票。
  “我们又痛又饿……”
  我截断矮个子女郎的话说:“我只有5元钱,全给你们吧。”我捏着5张票子,亮出两只空空如也的裤兜。“我是穷人,日夜给老板打工,再多就没有了。”
  两位女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心思活动了。
  “这5元钱还是老板的。我打电话给他,先借下来给你们。将来再从我的工资里扣除。请随我到Office来。”说完我转身走出2号房。
  她们明白我的意思,是先离房后拿钱。如果不肯接受这个条件继续泡下去,势必引来老板。天下的老板都是不讲情面、照章办事的,而我这个无权无钱的打工仔,对她们已经仁至义尽。

  7月里的一天,来了一辆新雪佛莱。车子的主人约摸30岁上下,衣着华美,笔挺漂亮的西装,内衬白衬衫,别着一枝黑领花。他神气十足地走到OffiCe窗口前,彬彬有礼、我照例客气地接待,从窗口进出旅客登记卡。
  旅馆提供的笔不用,他取出自己的金笔——一望便知是名牌——详细填写登记卡上的项目。我很惊奇,从来没有一位旅客如此认真。他填好登记卡递还给我,静待审阅。我路看了看卡片便抬起头来,端详这难得一见的雅客——眼睛里闪烁着读书人的智慧,双眉深浓,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我交出房间钥匙时,他对我说:“但愿这张卡片不会落进第三者眼里。”
  我明白无非是提防公司和家庭,于是同样斯文地说:“请放心,先生,绝不会。”
  他笑了笑,挥一挥手,转身走向可爱的雪佛莱。弯下腰打开车门,用手托着一位金发女郎的手,双双挽臂步入3号房间。
  我记得他写在登记卡上的名字是约翰·古德曼,职务是IBM公司的高级主管。从关照我的话来看,他带来的女人肯定不是女友,更不是未婚妻,傻瓜也能猜出是何许人。最好的身份是情妇。一定是情妇,我宁愿相信是情妇。人们知道,纵使带上情妇,到一家不入流的旅馆开房间,对于一位大公司的高级主管来说,会发生何等恶劣的影响。他情愿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恣意而行,不完全为着生理需要吧?也许事业成功,情场失意;也许生活挫折需要情感慰藉;也许充实一下朝九晚五的单调岁月;也许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也许,也许,说不尽写不完的“也许”。也许我太闲了,活儿还不够累。总之,约翰·古德曼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与道德,他才驾驶美丽的雪佛莱来跟我结缘。我当然不会让他丢脸!
  拉斯维加斯市的希尔顿旅馆服务周到。每年圣诞节前照例寄贺卡给曾经惠顾的旅客。有家公司的供销主任出门在外,他的妻子打开信箱第一个看到希尔顿寄给她丈夫的圣诞卡。除了千篇一律的圣诞贺词以外,希尔顿旅馆还略缀数语,表达对朋友的怀念。附言提到她的丈夫今年5月间的“赌城初履”,尤其令人难忘他的夫人那“迷人的风采”。结果,使得供销主任夫妇协议离婚:介绍给希尔顿的“夫人”,不是开信箱读贺卡的夫人。
  据说这位供销主任素重操守,以正人君子自命。闹上法庭以后,大家惊愕不已。依我看来,完全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成见,使得人们在对他的道德要求上悬格过高,一有闪失便不可收拾。有位伟人参观监狱时说:“我们大家都是罪人。”此外,我忘记是哪个幽默家说过一句严肃的笑话:“假如心想杀人就被定杀人罪的话,我至少杀过上千人了。”我所要强调的是,偕妻子以外的女人开旅馆的丈夫,不过是把心之所思化为行动。

  每逢月初,在疗养院休养的老乔伊斯,就到C旅馆住上3天。我喜欢他,不为贪图他那比别人高出几倍的小费,我爱听他话旧。他坐在荫凉里眯缝着周遭布满皱纹的眼睛,讲述他的初恋。我不禁也回到人生中的花期。乔伊斯讲到激动的时候,他在我想象的眼睛里幻化为一名机灵的少年,追逐着草坪上羞人答答的姑娘,月光下献上初吻……
  他的恋爱故事我耳熟能详。奇怪的是绝口不提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我想,那不仅仅是为了保持一种神圣而宁静的回忆情绪吧?后来父亲去世,乔伊斯毅然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而他的心上人则远赴夏威夷大学深造,关山阻隔,反而加深情侣之间的爱。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伊斯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奉调前往德国作战,天各一方,通讯不便。及至凯旋,辗转找到辛辛纳提,”桃花已向别家开”。说到伤心处,老人混浊的眼睛泪浪滔滔,泪泉涌流了六十年,还没流干。
  “年轻人,”老乔伊斯总是用这句称呼开始他恋爱寓言的结尾说教,“战争拆散了我和艾美,其实倒是成全了我的感情。在我的想象中,艾美永远是……永远是童话中的女孩,中了魔法,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乔伊斯自认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但总是觉得,他和艾美之间的爱情没有结束,“女孩”早晚会来找他。垂暮之年皈依了基督教,他为此日夜祷告,奇迹终于降临。
  在疗养院举办的舞会上,乔伊斯独自坐在角落,啜饮着法国白兰地。欢快的乐曲唤起对青年时代的回忆,暂时冲淡了落寞的情怀。眼望着一对对翩翩起舞的摩登男女,乔伊斯陷于遐想。跳舞的人群构成一个椭圆形花坛,女舞者们牵着各自舞伴的手并以他们为中心四散平躺下去,远望如花蕾怒放。这时,他看见从花心跳出个小仙女。蹦蹦跳跳,奔向他的酒杯而来。他看不清小仙女的脸庞,想迎上去看个仔细,好不容易立起身来,双腿沉甸甸像灌了铅。他端起酒杯伸出去招引小仙女,因为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金星儿似的在他的面前乱跳。他不知所措,移动酒杯的速度追不上小仙女的跳跃。渐渐地,他认出小仙女就是他的艾美。艾美终于找他来了。苦苦等了60年。他想,他绝不能再失去艾美。什么夏威夷、柏林、辛辛纳提,统统滚他妈的蛋!他只要艾美,于是奋不顾身向小仙女扑过去。
  呼的一声巨响,带翻了两张桌子,杯瓶摔破,划伤了老乔伊斯的脸和手。乐队停止奏乐,“花坛”变成乱麻,小仙女沓如黄鹤。
  苏醒了的老乔伊斯,发觉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头部裹着纱布,左臂正在输液,两名护士守着他。乔伊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艾美为何得而复失,还是他根本就没来过?他翻身去找酒杯,艾美会不会跳进酒杯里?
  “先生,请别动。你伤得很重。”一位白衣天使和婉地干涉他的行动。
  “艾美!艾美在哪儿?艾美!”
  “等一等。艾美马上就来,她正在查病房。”
  “原来是艾美把我送这儿来的,”老乔伊斯思忖道,“艾美怎会当上医生?”他越想越糊涂。
  艾美果然来了,腋下夹着公事包。“乔伊斯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艾美伸手摸了摸乔伊斯的额头:“发烧吗?血压高不高?”
  乔伊斯聚精会神地上下打量着艾美医生。
  现代科学可从一个人不同时期的照片,确定这些照片上的人是否同一个人。人类的眼睛似乎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何况老乔伊斯只能依据两张照片加以确认:储存于记忆中的情人艾美18岁时的模样和站在病床前的老医生艾美的颜容。不过,用不着任何科学鉴定,便可作出判断,医生艾美不是情人艾美——年龄不符。说也奇怪,艾美医生长得的确不像乔伊斯的小情人,然而举止神态,甚至手摸额头给予乔伊斯的感受,无不酷肖情人艾美,并且越瞧越像。他开始震撼于主的伟大:补偿爱的方式永远令人莫测高深。
  乔伊斯每月能拿退休金两千美元,另有若干动产与不动产。伤愈后,他着手变卖、转让、处理这些产业。他了解到艾美·道格拉斯是这家疗养院的创办人,为之贡献了毕生的精力和智慧。他正式邀请艾美医生晤谈,愿拿出30万美元捐给她的疗养院,并当即交出一张现金支票。
  艾美望着他楞了好一阵才说:“这是怎么回事?”
  乔伊斯仰视着天穹说:“这是主的意志。”
  艾美还是不接支票:“主的意志怎么说?”
  “主使我终于找到爱的归宿。”乔伊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老医生。
  “你疯了?这张支票我不能收。”
  “你不要,我就死在你面前!”乔伊斯顺手打开一把削水果的小折刀,对准自己左腕静脉。
  “你……你千万别犯傻。我收下就是了。”
  艾美·道格拉斯医生答应乔伊斯先生今后长住疗养院,直至人生旅程的最后一步。
  乔伊斯从不向人提起捐款的事,而一个80岁的老人,找理由延续疗养期再好办不过了,他照常付疗养费,一切顺理成章,医院中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不寻求与艾美医生私下接触,她的生活平静如昔。三个月后有一天,乔伊斯从疗养院外打电话约她在公园会面,她早有精神准备,爽然赴约去了。
  乔伊斯请她耐心听他讲完一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他本人。当她明白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时,起初很不自在。乔伊斯问她的感想。她说:“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你不信呢!”他喜出望外,双手握住她的手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说:“你要我做什么样的朋友?”
  “我看中一家小旅馆,十分僻静……”
  “什么?你要我跟你私室幽会?”
  “你误会了。我只想和你谈心。‘对于一对幸福情侣,天堂即在斗室之中。’”
  80岁的乔伊斯和70岁的艾美,每月月初都来旅馆住三天。实际艾美只陪一天,确切地说是来4个小时,上午9点开着福特车来,下午一点回疗养院。乔伊斯每月1日早8点先来租好房间等她,每次都租2号房。为什么她只来一天却租三天?因为艾美医生在这三天之内总能腾出4个小时,如果选定某一天,难免因故爽约。
  假如租房的第一天艾美就来了,那么后两天也不退房,乔伊斯独自住下去。他坚持等三天住满再退房。艾美不在时,除了外出买买东西和到Office聊聊天——他是唯一许可进入Office的住客,大多数时间乔伊斯都是独个儿枯坐空房。
  他神秘地告称,独住的两天里,房中弥漫着她的体肤之香,所以他不孤单。有一回艾美第二天才到,她走后乔伊斯只住了一天。
  我打开房门时,空气中微漾着女用香水味。看来,情人不单眼睛的构造与众不同,鼻子也不同凡响。
  一天下午,停车场上开来一辆福特车。车的主人穿戴入时,墨镜、红裙、白高跟拖鞋、肉鱼网孔高筒丝袜,并且苗条秀美,金发垂肩。这样的花蝴蝶真不该飞到荒原来。
  走近Office,摘下墨镜,原来是艾美·道格拉斯医生。我的惊讶是无法形容的。忍不住说,如果不是知道年龄,我还以为只有40岁。她笑了。那是一种富于学识与修养之美的笑。
  我把她让进Office,请她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
  “今天特地来向你解释一下。”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不把身体向后靠去,而是挺得笔直,并拢腿脚,语气更显得庄重了。“我知道,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到旅馆来的女人,我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有意说得含混,足见雅人深致。
  “想来乔伊斯先生已经作了些介绍。我有个美满的家庭,儿孙满堂。我爱我的丈夫,近50年的婚姻生活从无龃龉。他全力支持创建疗养院。想不到70岁时乔伊斯先生闯入我的世界。”
  她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和缓而从容,毫无怨艾之意。
  “他要求我听他讲爱情故事,我竟在其中扮了角色。这个凄美的故事打动了我。乔伊斯有罗米欧的勇气,拜伦的热情,西塞罗的辩才。”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无限崇拜的目光饱含着青春光彩,我至此才相信她不是拜金俗物。
  “第一次来旅馆不免惴惴,想到有一颗受伤的灵魂急待抚慰,我的顾虑便烟消云散。他的情话清新脱俗,并且完全是即兴式的。我差点儿动了‘凡’心,幸好每月只听一次,怜悯高于一切”

  睿智的老乔伊斯应该懂得“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不过,比起契河夫笔下有苦恼只能向马倾诉的马伕来,他毕竟幸福多了。
  能为乔伊斯先生和艾美医生这样的人效劳,使我减却几分羞惭:我一直认为自己赚着肮脏钱,一天到晚伺候嫖客妓女。
  如今在天平上的乔伊斯和艾美一边,添加了新的砝码——约翰·古德曼和他的女友。
  约翰·古德曼先生的女友跨出门槛奔入10号房间,一刻钟后攥着个小纸包回房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显然她去买毒。正经人是不吸毒的。其实我错了。在美国,吸毒和吸烟一样,谈不上正经或不正经。过了很久我才有这番认识。
  10号房是长住户,住着5口之家、日租金20元,一日一付。他不讳言另有住所,夫妻都没有正当职业。两个失业者肯为第二住所——区区一间不带厨房的套房付出平均每月600美元的租金,一定别有缘故。居室狭小,来访者却昼夜不断,有的停留几分钟,有的几小时,长短不等。常来旅馆的女客尤其喜欢光顾,去了10号房回来便躲在房内吸毒,并不背着旅馆人员。因此,虽无确切的证据,旅馆方面完全明白10号房里在做什么生意,对方也清楚我们知道他是哪路人,彼此心照不宣。旅馆图他租金付得爽快,几个月来还算安稳。不被外人知道的好处,很多人是冲着10号房来此租房的——买货方便。
  长住户的房间也应由我每日一清。10号房特别关照说他们自己做卫生,可是他们自己并不清理,脏得像猪圈。每隔两三天,门口便堆出五六个酒瓶,一堆饮料罐,由我在清扫停车场时清理。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14岁,二的7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整天门在屋里。偶尔到外面蹓蹓,好比监狱放风。美国的适龄儿童不上学,父母有罪。可是贩毒尚且逍遥法外,这等小事谁来追究?
  傍晚退房时,约翰·古德曼先生把钥匙直接送进Office窗口,暗中塞给我10元小费。出于礼貌,我走出Office门外。
  “谢谢你,”他说,左手往身旁一摆,“这是我的女朋友斯普琳娜。多美的名字!”
  斯普琳娜俏皮地歪戴着一顶女帽,摘下薄薄的、雪白的女用手套,微笑着雍容大度地向我伸出手来。我又恢复了自信,成见造成的神经过敏:我怎么能说她刚才攥着的东西准是毒品呢?
  两人挽臂向簇新的雪佛莱走去。途中,约翰·古德曼停下来,那情景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他急匆匆取出一张纸片交给斯普琳娜。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纸片他也给过我一张。哦,那是他的名片!我为我的天真懊恼起来。斯普琳娜还是约翰。古德曼的临时女友。他不过比分手之际趴在Office窗口的登记台,在我递出的纸片上写好通讯地址互赠的男男女女略高一筹。
  这当儿,那雪佛莱驶进门口离Office最近的角度时,透过车窗她回眸向我展露笑靥。那是有生以来我所接受的最迷人的笑。
  翌日,我正在享受天亮前后一段清幽的短梦,被一串叩窗声惊醒。小旅馆Office用来登记的窗子都装着保险玻璃。敲在上面的声音,只有训练有素的耳朵才能听出。值班人员无论睡得多熟,听到两种声音能醒才算合格:一种是揪铃声,电铃揿钮设在窗口附近,铃则放置在值班人员休息的床头,一种是叩窗声,有铃不揿大有人在,而多数人是不知有铃。小旅馆的值班人员向来合衣而卧。为了谨慎起见,闻声后以最快速度赶往窗口的途中,我总要先用湿毛巾擦擦眼睛,给人一种清醒的印象,希望起到抑制邪念的作用。
  叩窗声一声急似一声。喜微的晨光照出窗上有一张美丽的女人的脸。凑近一看,她是斯普琳娜。瞧见我,她哇的哭出声来。我锁上了Office的铁门,赶到她面前。不到半日工夫,她从千娇百媚的公主,一变而为委琐龌龊的流浪女:赤着脚,拎着高跟鞋,长裙解下来系在腰间,腿上青一块紫一块。
  “出了什么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3号房出租了吗?”她止住悲声问道。
  “没有。”
  “太好啦!让我休息一下,可以吗?”
  美国城市街上没有公共澡堂和公共厕所。驾车人往往去加油站行方便,那也仅限于用厕所。人烟稠密地区,过往行人喜欢用旅馆。花几个钱洗洗澡,或者说声客气话用一甩厕所。起初我是有求必应,满身油污的劳动者来沐浴,一概免费。后来发现床被弄脏,而用床的人不只一个。我还从抽水马桶抠出小药瓶、针头之类的东西。有的占用实在太久,开门一看,睡在床上浑如死尸。末了,还是我硬把他拖下床拖出门外。可是面对斯普琳娜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只好破例。
  斯普琳娜随我进了3号房。她把鞋撂在地上,直奔靠墙的那张旧桌,打开抽屉,里面一干二净。回身走到床边,掀开枕头铺盖,挪动床垫,分明是在寻找什么。她走入浴间,我也跟进去。她扒着水管顶部,揭开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伸手乱摸,然后撩起跟地面藕断丝连的地毯。我站在一旁注意着她的每个细小动作,暗想这些地方都是吸毒者惯常藏匿毒品之处。
  “再找不到的话,你应该把地板撬起来。”
  斯普琳娜察遍四角旮旯毫无收获,怅然若失,跌坐在床上。
  “我知道你的东西在哪儿。”
  “快告诉我。在哪儿?”
  我默不作声,旋动门柄出房去了。回到3号房时,我把一只小包递到她面前:“是不是这个?”
  她接过去先打开来检查,然后双手捧住小包,紧紧搂在怀里,又低下头去吻个不停。
  我又交给她一套旧衣服:“这衣服我想你也用得着。”
  她流着泪搂着我,脸颊贴上我的脸颊说:“你真好。”
  我挣脱开来,告诉她:“清房对发现这只包,料想你会来取。我不想打搅啦,回头见。”
  这天恰逢月底,生意清淡。黑人花钱个个很大方。他们住旅馆习惯把钱交给Office保管,以防失窃。数百元存在我这里,能在几小时内花尽。
  我洗漱完毕,特地多做了一份早餐。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工作成绩显著,旅馆收益增加,客人口碑又好,宝山和易亮喜欢登山、赛球,旅馆的事不大管。
  我拧开3号房的门柄,斯普琳娜躺在床上睡得好甜。室内整整齐齐,浴间干干净净,水管上搭着一条白裙,叠得方方正正。我想她是用她的裙子当抹布擦地面来着。床底下,高跟鞋摆得规规矩矩,她换上了我给的旧衣服合衣而睡,薄毯略略盖着腹部和脚。我坐在床边欣赏她的睡容。好一幅古代宗教画上的睡美人。
  她醒来时,瞧见我就翻身坐起。我指了指桌上的早餐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
  她道了谢,就去吃早餐。
  “我想起一件事,”她说,“那天我们走了,他没找你麻烦吗?”
  “什么?你最近来过?”
  “那天傍晚2号房的男人丢了衣服……”
  “你是他两名女友当中的一个?”
  “他关上房门就抽出缠在身上的鞭子,叫我们跪下。我朝朱边递了个眼色。我俩背靠墙在椅子上坐下来。朱迪问:‘你打算怎么玩?’
  “‘我不喜欢传统玩法。我要你们当我的坐骑,牵着一匹,骑着一匹。’
  “‘骑士先生,我们可不喜欢你身上的汗酸味。’朱迪从怀中摸出一把小折刀,三寸来长,锋利无比,一边说一边冲着他摇晃,同时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脸。
  “‘你先洗个澡,我们就依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接应朱迪说。
  “他瞧了瞧我俩,又瞧了瞧小折刀。我们始终面带笑容。
  “‘好啊。马也得洗澡。风流骑士风流马!’
  “朱迪从纸兜儿里取出两个汉堡包:‘我饿得心发慌。’说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也饿了。饿着肚子不能洗澡,会晕倒的。’我解释说。‘你先洗,别耽误时间。’
  “‘汉堡包是我买的。我也饿了。’他说。
  “我掰下半个汉堡包凑上去塞进他的嘴里,推推搡搡把他送进浴间。我帮他解衣放水,然后把通正室的门关上。等到浴间一片水雾迷濛,我俩就开溜。”
  她咯咯笑起来,笑了很久。我也望着她笑。
  “昨晚就没那么幸运啦。”她的脸色忽然黯淡下去,我觉得初生的太阳也减弱了光辉。
  “我和约翰·古德曼离开C旅馆后,他提议一起去吃晚饭。我们选择了一家豪华餐馆准备享受一下。餐桌上摆着鲜花,大厅里奏着音乐,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喝了一点啤酒,正在用餐之际,侍者送来一封短笺,说是5号桌的客人交给我的。我不由而然朝5号桌的方向望了一眼,对方也在望我。四目相对,他不怀好意地作出飞吻的姿势。我打开信,上面画着一个裸女,被男人们围观。署名焦姆尼,你的男友。
  “我从来不认识他和他的同桌伙伴,为什么侮辱我,还冒充我的男友?约翰怒不可遏,当即过去跟他理论。双方争吵不休,引来餐馆经理出面调停。焦姆尼当众搂住我的腰肢说‘这小子抢走我的女朋友,还跑来跟我打架。’我正待分辩,焦姆尼捂住我的嘴:‘你把拐走的钱还上就一拍两散。’
  “冷不防,约翰挥出左直拳打得焦姆尼四脚朝天。他的两名同伴一拥而上,被为首的黑脸大汉拦住:‘别在这儿惹事,外头见!”
  “约翰拉着我就跑,付了账,发动汽车飞驰而去。上了高速公路,后面有辆道吉咬住我们的车尾不放。约翰早有提防,把手枪揣在怀里,左手抄起一根一米多长的铁链子。
  “‘我相信你跟那个焦姆尼毫无关系,’约翰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凝视着车窗的正前方说。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摆出不屑一谈的表情。
  “‘然而他们为什么单单找上我们?’
  “‘你是想说为什么单单找上我,对吧?无赖也可以用常理衡量吗?’
  “‘他还说你欠他钱。’
  “‘我欠他一百万!你信吗?’
  “‘对不起,毕竟我们相识的时间还短……’
  “‘小心!’我惊叫起来。我们的车险些撞上高速公路出口旁边的树篱,了不起的雪佛莱擦身而过,踅入一条小路。
  “他从后视镜瞧不见那辆道吉了,就放慢车速说:“你先走,我来抵挡一阵。明天同一时间C旅馆见,假如我不死的话。’
  “我匆匆吻了他,跳下车去。先查看地形和周围环境选好藏身地点,决定暂避一时再作道理——真舍不得撤下他独自逃生。我从藏身的树丛瞅见他已把车停好,摘下领带,脱下上装,换上运动鞋。这时,道吉车来了。
  “四个人朝他猛扑过去。约翰抡起铁链子迎击。焦姆尼被铁链子缠住,约翰把链子往怀中一收,焦姆尼栽倒了。他坐起来把手中的匕首向约翰投掷过来。匕首当嘟戳到地上。趁约翰躲闪匕首的当口,黑脸大汉手持木棒往约翰的脑顶砸下去。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约翰抖直铁链抵挡,快碰上木棒时变化招式,从底下兜绕木棒。陡然,木棒横扫过来,铁链飞出10米开外。黑脸大汉抡棒直砸,约翰探手怀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当啷啷一声脆响,木棒落地,黑脸大汉捂着手腕哇哇大叫。随后听到枪声——约翰竖直枪管朝天开了一枪。焦姆尼却没有那么仁慈,举枪扣动扳机直射约翰。但他也难逃同伴的命运,枪被另一块飞石震飞。四围寂寂,两块飞石打哪儿来的?
  “远处响起警车声,并且越来越近。约翰的枪声惊动了警察?藏身之地离战场太近,我无心继续观战,穿越树丛逃走了。”
  两天后的午夜,我刚刚安顿了一拨旅客,正要就寝,忽见Office小窗上映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我弓身潜行到窗口,细辨来客到底是哪路人。窗前彻夜不熄的小灯照出其中一人是斯普琳娜。她搀着一位女青年,头裹纱布,不时回首张望,满脸惊惶不安的样子。
  我在窗前一露面,不等开口,她先递进一张50美元的钞票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叫朱迪,路遇恶人受了伤。能不能给我们个房间休息一下?钱不用找了。”
  真看不出她就是朱迪!朗月照耀下的停车场上空无一人,料想不会有人跟踪,且将她俩安置下来再说。我悄悄把她们带到3号房,又从洗衣间多拿了一副卧具。
  “朱迪,”斯普琳娜轻轻呼唤着她的女友,“你瞧,这就是我的家!”她的语调宛如一个小女学生向同学介绍自己的新居。
  朱迪无精打采地张眼瞧了瞧这家不入流旅馆的灰头灰脑的小房间,随又闭上眼睛。我帮着斯普琳娜把朱迪扶上床,她托着朱迪受了伤的头,缓缓地搁在垫高了的枕头上。
  我把找回的30元放在桌上,被斯普琳娜发现了,她追过来把钱塞到我手里说:“屡次麻烦你,这点钱你就收下吧。”
  “午夜以后投宿是15元,已经多收了。这样吧,我替你存着。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再带着受伤的朋友来。”
  “不错,世界是欢乐的。欢乐过了头,身心都会受伤。你不觉得美国受了伤吗?”
  “心灵千万不能受伤。受苦可以。”
  朱迪半睁开眼指了指喉咙。斯普琳娜斟了杯水喂她,她勉强喝了两口,就推开杯子,还指着喉咙,咿咿呀呀说不清楚。斯普琳娜取出饼干喂她吃。她咬了一口,随即又吐掉,斯普琳娜用纸巾给她擦了又擦。她仍旧指着喉咙,眼半睁半闭。斯普琳娜和我面面相觑:朱迪的喉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斯普琳娜猛然想起什么,她奔到桌边取过一只小手提包,拨开堆在里面的口红啦,手套啦,口香糖啦,翻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的外一层,又揭掉里面的一层,最后露出一只塑胶小袋。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奔回床边,在朱迪眼前晃了晃。
  朱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双眸炯炯,原来世间真有所谓“招魂铃”。她喃喃地说:“货哪里来的?……”话未完,眼泪鼻涕一齐涌出,她一面吞咽口水,一面抓货。斯普琳娜轻轻地打开小袋,把白粉倒进玻璃烟斗,把酒精等辅料也准备齐全。我不愿看她享用“精神食粮”。想来她们的肺叶一定也像这只玻璃烟斗一样乌黑龌龊了。
  她们的容颜却何等娇艳!我即景在心里诌了两句歪诗:“青楼怨是丁香结,斗底人如解语花。”
  可怜的斗底人哟!她们真的要压在小小的玻璃烟斗底下,做地狱中的孤鬼吗?
  斯普琳娜只倒出三分之一白粉,把剩下的三分之二封好,仍放回小手提包。朱迪狂吸了几口,斯普琳娜凑上去闭上眼把头摆进她喷出来的浓雾里,深深地吸着每一股雾气。如果毕加索见了这番景象,一定会把这脉脉含情的神态用来描绘朱丽叶的吻姿。
  “你的朋友约翰·古德曼先生始终没有来。”我提醒斯普琳娜。
  “是吗?我差一点忘记,我不也没有按时来吗?许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就像赤道上的雪人,其实赤道根本没有雪人。不过,我想他遇上了麻烦。唉,不幸的人!”
  “这几天你该常来看看。他对你很好。”
  “如同我对朱迪一样,对吧?”她歪着头说。
  朱迪正在自得其乐,尽量把烟圈儿吐圆,看都不看斯普琳娜扭过来的脸。
  “朱迪受委屈了。真可怕!”斯普琳娜给自己解释说,也像在安慰自己,自我解嘲。突然,朱迪放下手里的玻璃烟斗,睁大蓝澄澄的眼睛,伸出双臂,伸开五指,依我看来,她在发出无声的惊叫,那是遇见鬼物的人才有的情景。
  “两个穿T恤衫、牛仔裤的汉子并肩向我走过来。他们把我当成野鸽子,一步步凑上去,生怕被他们惊飞。左边是下水道,右边是树丛,前进就是死路一条。我转过身往回跑,又来了两个穿T恤衫、牛仔裤的汉子,并肩朝我走过来。我回头看了看,第一对汉子行进的速度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再看第二对,一切都是前两个汉子的翻版。这是什么恶作剧?包围圈越缩越小,我起了拼命的念头。抽出随身携带的小折刀。后一对汉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伸手从裤管底下拔出匕首。
  “我疯狂地朝其中一个赤手空拳的汉子冲去,举起小折刀往下刺。他挥起右臂一拨,我的身体便朝水泥地面斜倒下去。右边那个手执匕首的汉子,伸左臂从下往上一兜,我乘势趴在他的臂上,小折刀往右一戳。他当胸挨了一刀鲜血直流。我觑空打他身边溜开。他回身大吼一声:‘臭婊子,臭婊子!’张开左掌把我凌空抓起。另外一个汉子赶上前抱住我的腰,又有一个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填满我的嘴。前遮后掩,架着我登上汽车。”朱迪一路讲到这儿才停下来,但姿势不变,发了好一阵愣,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汽车开到一座旧仓库。两个汉子上来扒光我的衣服,把我绑在床上,转身走到另一间库房。原来他们在等受伤的伙伴敷上药、裹好纱布,让他第一个——”
  斯普琳娜奔过去搂住朱边放声痛哭,一面摇动着后者的身体:“我求求你别讲啦,别讲啦!求求你!”哭声拓展为长嚎,嚎声高而不响。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痛痛快快狠哭一场的地方。我转过头去细听窗外的动静。
  “整整两小时。他们把衣服还给了我,又扔出一张百元大钞说:‘你是自讨苦吃。卖给谁不是卖?我们也不亏待你。出来混,放聪明点。’我听见他们开车走了。我步履艰难地出了仓库。
  “又冷又饿,等了快一小时,终于遇上好人,搭便车回到Down Town(市中心)。便车不是难搭而是搭不上,大家都怕上当:借搭便车行凶抢劫。一挥手就上车,陌路亲如家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奇怪,冷久了、饿久了什么都会变得麻木,感觉上也不冷不饿了:我一心想买点货好好享受享受。到处找不到大头鬼。我不敢冒险到他家去。说不定会有警察卧底,专等扑灯蛾。
  “走过‘摩尔人’舞厅附近的一个黑暗角落,苏珊一头撞出来吓了我一跳。她的牙齿格格打颤带着哭腔说:‘你要是有钱,朱迪,别叫对街那个老头子走掉。他昨天刚弄来一批纯货,真正的南美货。朱迪,快,快点去呀!’
  “我瞅见对街站着几个闲汉,烧成灰也看得出,都是老枪。其中一个秃顶的老头子立在街灯底下,可能就是南美货的主人。我疾步走到他跟前。
  “先生,我想买点烟抽。’我把左手插进裤兜摸着那张百元钞票说。
  “‘买烟上超市。谁叫你来找我的?’
  “‘说真的,我可要好货!’随手掏出那张百元钞抖了科,票子发出清脆诱人的响声。老头子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时,我已经把钱放回裤兜了。
  “‘跟我来!’他旋风似的刮到一条黑巷的巷口,面对大街右手伸到背后,在什么底下这么一摸,眨眼间摸出一包亮晶晶的白粉。‘我可没钱找。’他赌气似的补充一句。
  “我看也不看地抖出那张百元钞递给他,右手伸出去取货。
  “‘好!痛快!’
  “一秒钟前还是穷光蛋,一秒钟后变成富翁——上帝随时可以创造奇迹。我跑过马路去找苏珊。她肯定有用具和辅料。苏珊见我跑来,打地上一跃而起,拉我躲进商店的门洞底下。
  “苏珊激动地从怀中取出一小瓶酒精,在小土洞里挖出一小盒BAKINGSODA(发酵粉),最后打衣兜掏出一只玻璃烟斗。火柴呢?没有火柴,一根没有。苏珊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块火红色的石头。火石!她灵巧地把两块石头碰了碰,顿即摩擦出火星,居然点燃一根麻绳。她撕下一块衬衣去接麻绳上的火焰,火焰突然熄灭了。人随风到,南美货的主人出现在眼前。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说:‘你敢拿伪钞买货,也不访访我是谁!茂力斯在洛杉矶十年来怕过谁?货在哪儿?’
  “钱是假的!”我大惊失色,顿觉遍体冰凉,腿软得像熔蜡。
  “‘货在哪儿?’
  “‘在苏珊那儿。’我往旁边一瞧,苏珊不见了。‘啊?她跑了’
  “茂力斯拽起我的右臂一齐追去。我扯开喉咙叫:‘苏珊!苏珊!你不能跑呀!你不能跑呀!’
  “在半条街外的一条黑巷里;我们追上了苏珊。她不等我们追到就停住脚步,伸出右臂递出那包白粉。茂力斯刚接过去,她就蹲下去把头埋进臂抱。茂力斯拳打脚踢还不算,揪起苏珊的头发往怀中一带,她来了个‘狗啃泥’,登时血流满面。我站在一旁并不逃跑,抓起巷子边上谁忘在那儿的一把铁榔头静待发落。
  “你并没吃亏。把钱还给我,伪钞我也要验明正身。是假的,我要找原主算账。”
  “茂力斯一动不动,直盯着那把榔头,劈面抛出那张百元钞。没错儿,正是我那张,我往裤兜一塞,俯身探视可怜的苏珊。茂力斯管自向右面的街路走去。这时——”
  “这时我来了。”斯普琳娜接口说,“我正好要往你家旅馆这边找朋友,路过Down Town。朱迪见到我登时伏在我的肩上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苏珊爬过来安慰她,她也不理,一味埋怨说全是苏珊害的。苏珊不加分辩,一瘸一拐地拉着我们回到小巷深处,安排我俩坐好,大大方方拿出一套用具。‘这是招待贵宾用的。’说着,苏珊先递给了我。我不接,又不忍申斥她穷开心,因为她的嘴唇肿得老高,鼻血仍未止住。
  “我掏出一块布条探一揉软,捻成小圆棒塞进她的鼻孔里。朱迪撅着嘴不理她。苏珊只好放下那套贵宾用具,从鞋里取出个严严实实的小口袋,我认出是白粉。‘哪儿来的?’朱迪扭过头来问她。
  “‘变戏法变来的。’肿嘴唇说话真难听,然而我却觉得美妙无比。
  “‘你真有那么大本事?’朱迪追问。
  ““茂力斯质问你时我就在动手脚了。他一心在你身上,当然不会注意我。想吃又怕不行。我不敢多调。BAKING TODA不会被认出来,你们瞧,至多有五分之一。我晓得少不了一顿打,总得换点实惠,不能白挨。’苏珊想笑,没笑成,疼得直捂嘴。我突然发觉苏珊很美,肿嘴唇像盛开的桃花。
  “‘现在有11点了,晚饭时间已过。走,我请你们吃夜宵。’我刚赚了80元,足够用。
  “苏珊说:‘我不去了。嘴肿得这样,吃也吃不痛快。南美货多分你俩些,我留三分之一。’
  “朱迪感动之下去吻苏珊。苏珊连连摆手:‘饶了我吧,你不搂我我浑身都疼。大家是好姐妹,别记恨我就行了。’
  “我们于是辞别了苏珊,分手之际,我硬塞给她20元钱。先去一家餐馆饱餐一顿,这才到C旅馆来。”
  那么,初来时何必惊慌呢?这会儿我不愿再追问下去,只在心里想着。

  C旅馆的另一个长住户,9号房,住着一个单身女青年塔尔玛,每月靠救济金维持生活,她领取的是病残救济金,比老年救济金多出一半。塔尔玛病愈离开精神病院不久就被社会福利局安排到C旅馆居住,月租便宜,由该局每月寄付。
  她深居简出,没有亲朋上门,过着孤独的生活。既然院方认为她可以出院回返社会过正常人生活,任何人再也不必把她看成病人。可是,如果是正常人的话,福利局为什么给她病残金?因为她得的是精神病,不能工作,社会上有多少精神病患者是二进病院甚至三进病院以致终身住院?倒不如去统计有多少精神病患者一病而愈省力。
  再细分可多达一千余种精神病当中,有许多种完全不像精神病——普通人的眼睛无法分辨。由于好人的许多言行与精神病患者很难区分,经常发生判断上的错误。塔尔玛现在就是患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精神病,虽然她已被允准生活在精神病院以外的任何地方。
  她有洁癖却偏偏吸上了毒,还跟10号房的男主人勾勾搭搭——她唤“弗雷特”这名字的时候,听上去有点肉麻,多少有些讨好的意味,全是身上的毒瘾作祟!怪不得精神病专家说,青春期的精神病患者,无不带有几分花痴。她似应归为有“毒”的花痴?我不免心生嫌恶。
  在一位社会工作者罗莎·泰勒来访——她不定期地调查塔尔玛的生活情况时,我明显地流露出对塔尔玛的嫌恶之情。罗莎·泰勒说:“从你介绍的情形来看,塔尔玛的精神状况极其稳定,我很高兴。这里的环境她也适应了。有人不大喜欢跟一个前精神病患者打交道,除了怀有恐惧心理以外,歧视心理也妨碍主动接近后者。甚至把得过精神病的人完全孤立起来,形成一座无形的监牢。这比什么都可怕,是加速重返病院的进程。我想,如果对她的过去有了深入的了解,就会同情她了。”
  罗莎·泰勒从身旁的公事包取出一份资料,那是医院提供给福利局的部分档案材料。她站起来指着手上的资料对我说:“这是副本,请你看一看。我想可能对想了解她的人有所帮助。请别介意,我所谓的‘帮助’,是说它会让你透视那可怜女人的灵魂,或可有益于丰富你的阅历、”
  我向泰勒道了谢,感谢她给予我一个宝贵的机会,提高我对于人生的认识。但内心实在不以为然,疯子的资料还不就是疯子犯疯病的历史吗。
  然而我错了。阅读塔尔玛·格吕菲斯的故事,使我变得富于同情心了。
  塔尔玛·格吕菲斯堪称贫民区之花,上帝似乎把一切美德统统赋予了她,然而她却好像只有尼尔。派拉蒙赏识。尼尔既是她的邻居又是她的同学,两人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尼尔起初爱着另一个女大学生,爱得死去活来,后来结识了塔尔玛,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发现”,爱情便转移到塔尔玛身上。由于尼尔的缘故,塔尔玛重新“发现”了自己,认清了自己的价值——在尼尔眼中的价值,换言之,在旁人眼里就没有那样的价值,因此她接受了尼尔的求爱。
  塔尔玛的父母不同意尼尔作她的男友。尼尔的热情,在他们看来,容易消散,难以持久;尼尔的才能不过是些小聪明。塔尔玛没有大声反驳父母的看法。但她暗下决心,既然坚信自己的选择——她拒绝了另一个同学的追求,就要为此奋斗到底。
  尼尔·派拉蒙的确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塔尔玛相信他可以同时取得至少3个博士学位。尼尔放弃绘画与神学,专攻化学。读到第3年,尼尔应转到名校继续深造,却因学费过重无力支付,不得不留在原校。
  塔尔玛送来五千元,尼尔惊呆了。塔尔玛解释说,她并未放弃学业,只减少了课数,腾出时间赚钱,她读书也得用钱哪。至于减少到何种程度、她当然隐瞒起来。尼尔不肯接受这笔钱。
  这成什么话,我用女朋友的打工钱?我满可以去找政府借,毕业后工作了再还。”尼尔愤愤然说。
  “我就是不让你借。借是低息也有息呀,将来还也是借少还多,再说总有个心理负担。”
  “我本打算去借钱,忽觉化学没有什么意思,学出来又怎么样?不如早点结婚算了。”
  “这是要不得的想法。你怎么突然自暴自弃?我们的肤色虽黑,前程光明——知识就是光明,愚昧就是黑暗。”
  “这样浅近的道理也用你来开导?学不学是我自己的事。”
  塔尔玛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如果辍学,你就失去了我的爱。”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千元还在桌上!尼尔赶上去说:“就是上学也用不了这许多钱。”
  塔尔玛笑了:“你真傻!衣服不要换?汽车不要换?处处叫人瞧不起,你不嫌难看我还嫌难看呢!”
  塔尔玛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做工,夜晚会照顾一位病妇,连同伴睡,好在她主修医疗护理,权当实习。她想,原可4年修完,这一来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塔尔玛有个姑妈旅居南非,最近病故,留下一笔遗产。律师通知塔尔玛独得遗赠20万美元。这是扣除遗产税以后的净数。塔尔玛不声不响地作出分配:用现款给父亲买了一辆新雪铁龙,另存5万元供弟弟将来读大学,余数全部存在银行。
  她只辞去白天的工作,夜晚依然去照顾病人。一切变化只瞒着尼尔一人。她要尼尔时时刻刻受着鞭策,如果稍事懈怠,就有可能走下坡路。
  尼尔对求学问确有兴趣,讲明每次收下的钱都是向塔尔玛借贷的,将来偿还还要付息,并且一一立下借据,塔尔玛统统依了他。
  尼尔的同窗好友汉斯·察普曼有次向他请教化学方面的疑难问题。尼尔帮他解决了。两天后汉斯送来一只内附五千美元的信封,请尼尔收下。尼尔大惑不解,问汉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什么报酬?帮你做成了两三个实验就值五千元?”尼尔蓦然忆起汉斯当时惶急无着的情态。
  “触类旁通。我帮人家顺利提纯了一些高质海洛因。”汉斯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动听。仿佛谈的是佳肴美撰。
  尼尔像被毒蜂螫了一下,跳起来大吼:“你赶快把这笔肮脏的钱收起来!慢一秒钟我就报警。”
  汉斯把钱收好,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是好朋友,我才这样待你。我明明可以独吞。塔尔玛的钱要,我的钱就不要?”
  尼尔大惊:“谁说我用过塔尔玛的钱?”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你干吗要瞒人?”
  “就算我用她的钱,那也是干净钱。”
  “干净钱?你再仔细问问看。”
  尼尔压住火气没有发作,他要滴几滴试液看看塔尔玛有什么反应。他打电话请求塔尔玛准备三千元买一部仪器。塔尔玛答应明天送到。明天送到?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钱这一么好赚?就靠在工厂做工、夜晚做看护?
  尼尔瞧了瞧30张百元大钞,表示了心中的忧愁。
  “放心吧,我供得起你。安心读书,再苦一苦。钱不算什么。”
  “钱那么好赚,你有什么神通?”尼尔伸手捏了她脸颊一下,和气谦恭。
  “我的神通可大啦!连南非人都帮我忙。”塔尔玛扭了他鼻子一下,神气年轻了10岁。
  尼尔硬是把贯到脑顶的怒气压了下去:“三千元你先带回去,我想跟汉斯合用一台。化学系花样太多,买不完。”
  分手后,尼尔来找汉斯,他认为还是汉斯够肌友,想请汉斯说说清楚塔尔玛的钱是怎么来的。汉斯一家正在发愁,一小时前汉斯·察普曼被警方逮捕了。
  自从汉斯煽起尼尔心中的疑惑,他再看到同系生们的笑就与往常不同了,他们笑里藏着讥诮,藏着刀!他受不了,他是堂堂男子汉。吃软饭?笑话!非找塔尔玛算账不可。
  塔尔玛取出律师受权颁发的法律证明,尼尔不得不相信。次日入学,他逢人便出示那张证明的影本借以廓清谣言。这一来原本不大清楚尼尔与塔尔玛之间关系的人也知道了,更有别具用心者吹口哨起哄:“什么南非姑妈,我还有日本外婆哩!”
  “影本是真是假天晓得!”
  “你要多少钱,我来给你印!”
  字字句句刺着尼尔的心。尼尔无心上学了。喝酒解愁,但除不了根,他尝试神秘的解脱——吸毒;从来毒色连文,尼尔很快赢得几个女毒虫的芳心,以致最终不把塔尔玛放在心上了。
  塔尔玛扑倒尼尔面前长跪不起。无心之过也是过呀。塔尔玛追悔莫及,假如及早说明真相,不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尼尔把一个女毒虫搂在怀里狂吻不已。然后嘴对嘴地喝酒。电视上播映着成人电影录影带,他故意一件件脱掉那女毒虫的衣服,一件件朝塔尔玛兜头抛去,塔尔玛屹立不移,又用白兰地浇她的脸,她任凭酒液糊满眼、嘴和鼻子,纹丝不动。
  尼尔终于开口了,吩咐她去取摆在电视机旁的小手提包,而且是跪着去跪着回来。塔尔玛照办,捧给尼尔,尼尔命令打开,里面是一套吸毒用具,雅洁精致,尼尔接过去向新女友们夸耀,那是他花了整整7天的劳动果实。之后,尼尔说一句让塔尔玛照办一句,话说完,事也办妥了——塔尔玛把吸毒的准备工作一一做好,重现奴隶时代的美梦。尼尔命她点起玻璃烟斗,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个瘾。塔尔玛擦燃火柴,凑到尼尔跟前。火柴灭了。尼尔一怔。当的一声,又新又漂亮的玻璃烟斗,被塔尔玛从尼尔嘴上打落在地摔个粉碎。
  塔尔玛并不走开,退回原地跪着听凭尼尔发落。等那一阵裹着冰雹的暴风雨过后,塔尔玛成了血人儿,晕倒了。苏醒时床边围满人。校长和学监全来了,尼尔坐在一旁垂头丧气。
  塔尔玛想抬起身子却抬不起来,转动着昏沉沉的眼光,从人们的缝隙间寻觅尼尔,尼尔回转身来探视塔尔玛。
  “我死不足惜,”塔尔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尼尔戒毒要紧——”言犹未了,两行热泪滚到腮边,遂又昏迷过去。
  在学校与家庭两方面的严督下,尼尔答应去戒毒所戒毒。
  戒毒顶难克服的是身体失控状况,即便药物相助也难以令人忍受,毒瘾越深越难熬。内脏剧烈的疼痛,要命的颤抖,烈焰灼烤的感觉,口干舌燥像崩裂的焦土,全身肌肉绩作团的痉挛,死亡侵凌的恐怖……可是只要一点点,只要闻一下那神奇的白色粉末,人就会镇静,就可以继续挺直腰板做人;只要吸一口或者打一针,哪怕针头上滴一滴,他就又能正常地呼吸。
  发誓永远爱尼尔,永远为他献出一切的塔尔玛,铁着心肠不肯出20美元让他复活。尼尔恨透了她。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他把满腔怒气向她发泄。由于塔尔玛圣母般的慈爱和耐心,才使尼尔熬过那因戒毒而出现的最可怕的地狱般的日子。
  尼尔戒毒成功。为了照顾他的生活,塔尔玛要求与尼尔同居。起初,尼尔自觉地按照塔尔玛的安排生活,不久,他觉得那是一种桎梏,奇怪自己怎么会忍受那么久,怎么会让自己的青春听任这样一个老而丑的女人摆布。
  经过那一次冲击,塔尔玛明显地变得又老又丑,脑部受了轻度震荡,发作起来头疼难忍,坐立不安,有时疼得会从梦中惊醒。最尴尬的是,尼尔高兴起来施以爱抚的时候,她突然脑部一阵疼痛,打乱了情绪。嗣后虽经百般恳求,尼尔也提不起兴致。塔尔玛常常独自悲哀,以泣当歌,积郁心间的愁怨似乎减轻了许多。
  秋日的傍晚,尼尔挟着书本在校园里行走,迎面吹来熟悉的声音:“未来的博士,躲起来不露面啦?怎么,今天一个人蹓,丑老鸭呢?”
  尼尔一瞧是戴安娜,衣着性感,扭摆着腰肢朝他走来。
  “你也配到学校里来,这儿拉不着客。丑老鸭躺进棺材也比你顺眼。”
  “我是来拉你的。怎么舍得让你叫鸭子吞掉。说正经的,想不想我?”戴安娜右手叉在腰眼上,左手夹着烟卷,扬着脸儿吐着烟圈儿说。
  “离我远点儿,要不然一拳打——”
  “你打,你打,怕打的就不来啦。”戴安娜挺着硕大的胸脯贴上前来。
  尼尔倒退一步,挥拳便打,快到戴安娜胸前。那攥紧的拳头却张开了,伸进胸罩里乱摸,如同一只蜜蜂扎进花蕊,随即另一只手也上来了。
  “哎哟!你捏得好疼呀!”现在轮到戴安娜抡拳捶尼尔了。
  尼尔抱着戴安娜狂吻——河水冲决了堤岸。
  当夜,他随戴安娜来到一家旅馆。她的朋友租了房间,专门提供公宿的:几对男女睡在床上、地上,吸毒胡调谁也不背谁。当然,自己的女友也可能变成别人的。
  尼尔重温旧梦。他觉得刚刚摆脱了的才是噩梦,要想个办法永远摆脱,重返自由天地。
  他开始变卖仪器,钱花完了再去卖家里稍值几个钱的东西,到后来有啥卖啥,出价就卖。塔尔玛不许尼尔经手金钱,钱到了他手里立刻变成毒品,变成白兰地,变成夜渡资。塔尔玛无计可施,唯有紧紧抓住钱不放,牢守这最后的阵地。
  一夜,塔尔玛被挤醒了,偌大的床,尼尔占了一半,她只睡剩下一半的三分之一,此外的三分之二有个软囊囊的东西占据着。塔尔玛意会到那八成是尼尔带回来的野女人,登时坐起身来,摁亮小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清癯的尼尔,照着尼尔拥眠的女人,塔尔玛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她伸脚穿拖鞋,想去冰箱里取饮一杯冰咖啡,浇一浇心头的门火。哎呀!地毯上还躺着一男一女。她奔进起居室,里面还有两对陌生男女。
  塔尔玛冷静下来盘算对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既不能丢开尼尔不管任其堕落,又不能引导他重归正路。她要先问问尼尔有什么打算,再相机行事。次日午后,尼尔先开口解释。
  尼尔一副可怜相,塔尔玛看去更加伤心,他从前是多么健壮,仅仅两个月前,60天。他干咳了两声说:“万不得已。我一分钱也没有。他们不是白住,每人5元。6个人30元。戴安娜例外,她占的地方是我省出来的。”
  塔尔玛面色如霜,但沉默似钢铁。
  尼尔说:“从前就是因为你跟我不一条心,才酿成祸事。假如你开诚布公。大大方方,谁敢跟我们过不去?现在你重蹈覆辙。捣毁这个家的是你,不是我,请你牢牢记住,日后千万别怨我忘恩负义。我赏识你的时候,南非还没飘来遗产。那时节谁拿正眼瞧你?到底谁忘恩负义,抚躬自问,对主耶稣总得有个交代吧?”
  塔尔玛不去深究尼尔每句话的真伪,决计一劳永逸:“我现在还可以打两份工。遗产剩下一万多块,全部交给你管,就是说,取出现款存在抽屉里。南非遗产几乎全部用在你身上,收据和支出细目在我这儿,随时查阅,随时找我要。但是,我的条件是孤朋狗友一概杜绝往来,毒也得戒掉。”
  塔尔玛实际有4万多元,少说了3万元,谈到尼尔戒毒时语气和缓。她想等尼尔就范,发动前次原班人马硬拉他去戒毒所彻底断根。
  尼尔全都答应了。塔尔玛买了个保险箱,放在隐秘地方,又装上防盗警铃,两把钥匙,一人一把。
  尼尔变了一个人。他重新插班复课。塔尔玛丢弃了旧书旧本旧夹子,全换了新的——尼尔·察普曼新生了。“任何时候起步都不晚。”尼尔大有深意地开导塔尔玛。
  塔尔玛快活得常常像鸟儿一样唱歌。最累时也不忘哼曲儿。从前她讨厌下雨天,逢到雨天浑身不自在,现在雨天别具情韵,散步雨中,花儿开在雨中。
  日子长了,尼尔和塔尔玛不免要谈起婚嫁来,尼尔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借口学业未成,如今主动提出,塔尔玛又惊又喜。他解释说,不结婚是因为他手头实在拮据,起码的首饰全买不起,又想及早结业所以不去做工。可是激情会自动冒出来,控制不住,要知道,他太爱她了,而爱的状态必须固定下来。
  塔尔玛瞥了尼尔一眼。她把这一瞥得来的印象与那夜被挤醒时望着眼熟的尼尔所产生的感想加以比较,尼尔的确改变了。他不相信尼尔戒了毒,事实也不可能这样戒掉,除此以外,尼尔还是他们刚刚相恋时的尼尔。
  塔尔玛捧出一只精巧的匣子,打开来金光四射,尼尔全神贯注地看着。塔尔玛说:“4件首饰是我的,两件是你的,一共6件,现在全部交给你保管。等到结婚前夕,你戴上你的,亲自把我的4件金饰送至峨家,算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好吗?”
  尼尔不肯接受,也不细看他的两件到底是什么。“你买首饰也不说一声,还是老脾气!你买的首饰怎好算作我买的——我会终生内疚。!,
  塔尔玛急了:“你跟我分什么彼此?这完全是我的主张。没有人要求你送什么定情物。我把匣子放进保险箱,开派对(PARTY)时你就戴上。”
  尼尔默默地翻开来看,塔尔玛的4件是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链、金戒指。尼尔的是翡翠戒指、金项链。尼尔注意到塔尔玛不是买的现成货,是订制的,每件分量特别重。两根项链一色一样,下端垂着个心形小盒,盒里镶着相片:尼尔的是塔尔玛的相片,塔尔玛的是尼尔的相片。
  “翡翠戒指还有一番来历呢。原主做过驻华外交官,急于脱手变现,我马上买来,再去镇金。”塔尔玛得意之极。
  尼尔戴上戒指,左看右看。塔尔玛仿佛做错了事似的低声下气地说:“这也是自作主张,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照理应该买一枚纯金的,跟我的那枚凑成一对‘情人戒’。正巧碰上机会,你又最喜欢绿色,于是我就买下来了。”
  尼尔抬着手凑到最亮处,欣赏戒指进射的绿色光芒,之后,扭开屋角的电灯观察它在灯下的色彩。“灯太暗了。我验过,一点瑕疵都没有。行家说,这样晶莹剔透的玻璃翠世所罕见,愿出一万美元请求转让。”
  “你是多少钱买的?”
  “五千元。”
  “我不信。”
  “真的。那外交官去世了,他的夫人不拿这当回事,她还有更好的呢。据说,真正价格超过美金5万。”
  “我交上好运啦!”尼尔快乐非凡。
  “所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后凡是我的合理建议你都要采纳,好吗?”
  “行。我依你。”
  “明天下午你没课,我也不上班,我跟你上医院去。”
  “我……我……我已经不——”
  “别骗自己啦!我不怪你。这是最后一次。”塔尔玛一向管戒毒所叫医院。尼尔明白上医院意味着去戒毒。
  “好!下午两点半在家碰面一起去。”
  尼尔总算答应了。塔尔玛放心不下,打电话约了两位父亲和她自己的弟弟,怕万一尼尔……尼尔不会变卦,不会。约上亲人是让他们分享幸福。
  尼尔没有露面。4个人一直等到天黑。塔尔玛给学校打过几次电话都不在。别的电话不用打了,尼尔无朋无友,至于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没有电话。
  屋里屋外全是老样子。尼尔的衣物俱在。好半晌,塔尔玛才想到去查看保险箱。手拿钥匙时便预感不妙。尼尔的钥匙并排放在她的钥匙旁边,为什么跟她的放在一处,不是另有存放之所吗?她怕看错了,两把都拿着,用尼尔的一把去开锁。嘭的一声锁开了,塔尔玛脸色陡变。”
  保险箱就像刚买回来似的,里面空空如也,首饰现款两不见。3个男人奔来查看究竟,只见塔尔玛半张着嘴,圆睁双眼,一只手扶着箱子左边,一只手扶右边,愣愣地立着发呆。两位父亲扶她坐到床上,捶胸敲背才吐出一口浓痰。
  她的弟弟看出这只保险箱,虽用一只钥匙便能打开,但它隐含双层密码,外人有了钥匙也打不开。
  急救车载走塔尔玛。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病愈不愿回父亲的家,她要另建新家等着尼尔。
  斯普琳娜说,塔尔玛近半年来不思念她的情人了,因为她有了新情人——白粉。这得归功于弗雷特,维尼亚·弗雷特。

  海因茨·霍夫曼永远是那么文雅潇洒。整洁的仪表使人万想不到他也做着肮脏的生意。我在出租5号房间给他长住时,即使有先见之明也会让他住进来。C旅馆的10个房间留出6间做短时间(Short time)生意已经够了,那么,多出的两间应该出租给长住户。
  他在旅客登记卡上写明:海因茨·霍夫曼,男,33岁,1952年6月8日出生于西雅图,未婚。外表看上去他只有二十七八岁,肤色浅黑。他的那种浅黑的肤色很美,如果换成纯白或其他颜色,美就消失了。美是很难判断的。其实浅黑肤色也非他所独有。黑人的肤色有三种:浅黑、墨黑、褐黑。属于黑肤系统的人士不尽是来自非洲,美国的黑肤人当中许多是来自中美和南美,所谓“西语裔”。
  霍夫曼先生身材修长。上下身比例适当。他的男性美恰到好处,刚柔相济。那种男人讨厌,女人喜欢的甜腻腻的美(特殊癖好者除外),与他无缘。说也奇怪,女人的身体好像都是铁铸的,而他的身体是磁体。从他住进C旅馆,就开始出现新的局面。
  霍夫曼每天早晨8点钟,站在街口等朋友开车来接,大约10点钟回来,很少再出门去。不论何时出门,只要一招手便有人来效劳,登车便走,我疑心他精通幻术。星期日他必定准时去教堂做礼拜,风雨无阻。穿着浅色西装,别上黑领花,左手托着一本褪了色的圣经。从5号房跨出门槛的第一步。到站在街口等来汽车,霍夫曼简直是使徒彼得。我想,他是去参加“最后的晚餐”吧,
  在7号房住过一段时间的贝蒂·洛丝小姐,又来租7号房。贝蒂生得高大丰满,躯干略嫌粗壮,两只脚大得吓人。她的脸色真正白里透红,通常面是粉红色。双乳膨胀,可惜不挺。
  贝蒂·洛丝小姐第一天下午投宿,转天早晨她抛向海因茨·霍夫曼的第一束目光便与众不伺。这束目光掷出时间太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收也收本回去,正如弥尔顿诗中所说,“一目就成双”,不过仅限于洛丝小姐一方。
  我正在停车场上清扫积尘和落叶,觑个正着。
  斯普琳娜后来告诉我,贝蒂一直是10号房的老主顾。这回住到7号房的第二天,去找弗雷特买货时,句句不离5号房的霍夫曼。
  “母狗发骚啦!”弗雷特闻出贝蒂的动向。
  贝蒂第一次跨进5号买货,盘桓了3O分钟。此后逢人便讲霍夫曼先生的好处。
  有个老头子问她:“生人,他也肯赊货?”
  贝蒂回答。“你自己去试试看。”
  这老头儿果真去试了。事后对每个同好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霍夫曼先生给了他一小包货。
  “他还说用完了再来。”
  “那你就天天去吧。”
  “也只有你这老天真才异想天开。这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啦。下次不带钱我是不去了。”
  这些都是斯普琳娜陆陆续续讲出来的,我喜欢听她讲长住客的情况,而且都是我不在场时的真实情况,有些事她也是听来的。
  包括朱迪在内的全部女顾客,数日之间都移驾5号房。买了货搭讪几句,领略领略海因茨·霍夫曼先生的风采。连斯普琳娜也趁弗雷特尔在家时偷偷溜去。
  “弗善特最近常带着长子格奈扬出门。不久以后他呆在家里,格奈扬就独自外出。
  正当维尼亚·弗雷特先生为主顾们,特别是女主顾纷纷转向而烦恼之际,接连发生两宗更令他头痛的事件。
  星期五晚6点20分,4名墨西哥人开了辆小卡车停在停车场上。他们的年纪都不满25岁,雄赳赳,走起路来两腋生风。转瞬到了10号房前。突然冲进旅馆两辆警车。
  从警车里跳出两男两女4个警察。各找对象,各抓一名老墨。眨眼之间悉数跪在地上,双手反剪,膝盖抵住后背,铐上钢铐。两名被女警抓获的老墨,也许欺她们力弱,奋力挣脱。于是一个被踢倒,嘴磕上短短的石阶,血流满地;一个被按住脑袋,碰破头皮。不一刻,4个嫌疑犯被押上警车驶离旅馆。
  这4个老墨是弗雷特的主顾,打算用新抢的钱买舒眼。
  7天后,下一个星期五。华灯初上。开来一辆奥斯莫比,车里走出一个梳披肩发的男性女人。这路人另有尊称:人妖。
  理论上,男扮女装,涂脂抹粉,高跟鞋、长丝袜,香气扑人,可以说是个人爱好,不过没人相信这样打扮的人不是男妓。走在街上,踏入商店,老实人见了也要在心里笑一笑,好事者则指指点点,笑在脸上。警方则不会加以干涉。
  而男妓,有的是不打扮成女人的。我所见到的男性女人极易辨认。以假乱真,甚至以假胜真的泰国人妖,至今无缘拜识(变性人不包含在内)。地道美产男妓无论如何也化装不掉粗壮的肢体,胸脯也大得假。
  随着时代的前进,男妓的含义增多了。在传统的讲法上是“龙羊”的学名,现代的讲法则兼有“牛郎”的内涵。龙羊是男人使用的男妓(即清末流行的“相公窑子”的相公),牛郎是专供解放了的女性享用。女用男妓大概原为中土所无,“面首”绝不等同于男妓。虽是舶来品,似乎在宝岛台湾与东方明珠香港,渐有东风压倒西风之势。
  开奥斯莫比牌汽车的“人妖”,踏上停车场至多5秒钟,C旅馆的出入口转进一辆警车,两名警察直奔他扑去。人妖拒捕。回身挥拳朝其中一名警察面门打来,险些被打倒,脸登时冒出血来。另一名警察助战,双方打得不亦乐乎。
  警笛拉响了。不知打哪儿钻出四五辆警车,跳下7名警察,有两名去搜奥斯莫比车。“人妖”愈战愈勇,看来一时很难取胜。这当儿冲过来一个矮个子警察,伸腿下了一绊儿,噗咚,“人妖”倒下。困兽犹斗,“人妖”挥臂乱舞一气,4名警察围成一圈儿,你一脚、他一脚朝“人妖”身上踏去。足足踢了10分钟,“人妖”再也不动弹了。
  警察一律高帮皮靴,警靴又轻又硬。既然嫌犯拒捕,搏斗的手段就漫无边际了。致命部位一脚便可踢死,哪里用得了10分钟。素有训练的人懂得朝哪儿踢。究竟为什么踢了0分钟才停止,“人妖”被围得水泄不通,真相如何,恐怕成了千古之谜。
  奉命搜查奥斯莫比车的两个警察,向为首的中年警官报告,战果辉煌,两大兜儿晶亮晶亮的白色粉末和上万元现钞。
  警察收队时我出去清理战场。听见一名警察对同伴说:“死了。”
  不到20分钟前他还是龙腾虎跃的汉子!“人妖”临终一幕演得如此惊心动魄,观众却稀少得很。C旅馆10个房间门窗紧闭。外来看客一概站在对街人行道,车辆照常行驶。
  斯普琳娜很久以后告称,死者名叫史宾塞,29岁,职业毒贩,来给弗雷特送货。每次均由弗雷特外出取货,那天何以亲自登门送货,弗雷特讳莫如深。他的太太暗示,弗雷特也是不解其故。
  弗雷特联想到霍夫曼先生住进5号以后的。一系列变化。始作俑者是贝蒂·洛丝。弗雷特甚至怀疑贝蒂跟霍夫曼早就相识,巧就巧在接踵而至。
  “人妖”风波稍告平息,我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你是C旅馆经理先生吗?”
  “是的,我是经理。请问有何见教?”
  “我想约请你谈一次话。”
  “你不妨现在讲一讲。我的办公室很安静。”
  “现在讲不合适。我想约你出来谈一谈。”
  “对不起,请教尊姓大名?”
  “我是塔尔玛·格吕菲斯,住在9号。”
  “噢,原来是格吕菲斯小姐。我们随时可以交谈。何必如此拘礼?”
  “我正式邀请你到我家做客,不知肯赏光不肯?”
  我寻思了一会儿,所谓“家”,准是9号吧,我怎好拒绝呢:“荣幸之至。请问,在什么时候?”
  “近日里,你认为方便的时候,我随时恭候大驾。”
  当天,我选了清闲的午后,两点钟登门拜访。
  “请进。”格吕菲斯小姐开门让道。
  我进了门,站在角落不动,面带微笑,刻意塑造的友善形象。
  “请坐。”从我踏进屋。她一直立着,这时手一摆,示意坐在铺着新椅垫的椅子上。她自己的椅子,椅垫、家具都是她自己的,名副其实的“家”。
  “请问,喝咖啡,还是喝茶?”
  “咖啡。”我有意跟她取得一致。心里真想喝杯冷饮镇定镇定精神。请我做客,安着什么心?
  她显然满意我的选择,内行地给我斟了杯又浓又黑的咖啡。我端杯呷了一口。
  “想不到你也喜欢不加奶油。咖啡是本色的好。人也一样。”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密斯脱张,今天请你来,首先澄清一下某些人对我的误解。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如果我有什么作风不当之处,格吕菲斯小姐请予指正。们心自问,我一直把你看作有教养的年轻小姐。”
  她略略点了点头说:“我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什么信?我还没收到。”
  她的目光中充满怀疑,但仍平静地说:“邮局失误也是常有的事。可惜我没寄挂号。”
  “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诉诸文字?”
  “那只是一封邀请函。”
  “如此礼数周到,究竟有什么事?”
  “5号房的霍夫曼先生是不是另有姓名?”
  “他填在登记卡上的姓名是海因茨·霍夫曼。别无所知。”
  “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吧?”
  “我想广义上是。具体属于新教还是旧教,我说不清。”
  “每逢去做礼拜,他托着一本圣经,退了色的,你知道是哪种版本?”
  “对不起,你最好问一问本人。”我作出爱莫能助,而又十分抱歉的表情。
  “感谢你的光临,”格吕菲斯小姐站起身来,伸出了手。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谢谢你的款待。这是我所喝过的最芳醇的咖啡。”
  “谢谢。”她走到门口替我把门打开。“请原谅我的好奇心。”
  回到Office,先在那堆积尘的信件中翻找。塔尔玛·格吕菲斯小姐的信,用了一只雪白的小信封,上面的原有的大学地址并未划掉,而她的现址写在信封背面。我的姓名也被拼锗又字迹潦草,我误以为是学校寄给易亮的。易亮太忙没空检信,所以还放在信堆里。
  她认定我收了信有意回避,这伤了她的双重自尊心:健康人的自尊心和少女的自尊心。
  我回忆起星期天早晨,我在10号门口打扫垃圾,霍夫曼先生笔直地走到街外,9号的窗帘隙开一道缝儿,露出关注的眼睛,难道真是对一本旧圣经起了好奇心?
  不,使她感兴趣的是人的特征。为什么要问我?我相信她的病好了,新添的病怎么办?
  弗雷特的生意日淡一日,洛丝小姐的感情却日深一日。贝蒂难得不在5号房。哪个男人经得住女人的诱惑?霍夫曼似乎不大情愿的样子,他拒绝了贝蒂搬过来同宿一室的要求。两个人走在路上,贝蒂总是双手攀着霍夫曼的一条胳膊,极其亲热,而他却冷冷地听着送上门的情人拉不断扯不完的倾诉。
  贝蒂·洛丝趁我给她收拾房间的机会,央求我替她办件事:“密斯脱张,请先答应我的要求,我再讲是什么事。”洛丝一副天真调度相。
  “好,我答应你。”
  “请你说眼霍夫曼先生,7号房要另租他人,让他允许我搬进5号房。”
  这样明显是谎话的计谋亏她想得出!贝蒂才真正是神经病。
  “先给你这点小意思,事成之后——”她捏了张20元钞。塞进我手里,被我退还回去,截断了她的话:“你不要钱,要什么?”边说边向我飞媚眼。
  “等我办成再收不迟。”
  “好。千万记牢!等你回音。”
  3天后,贝蒂特地把我请到7号房;“密斯脱张,不用跟霍夫曼提起同住的事了。”
  “为什么?闹翻了?”
  “恰恰相反,非常融洽。分居两室能产生一种‘距离美’。”
  “什么叫‘距离美”?太深奥了吧。”
  “我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汇。反正是那种朝夕相处一定腻,合合离离一定香的那种……那种……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但我想你可能是指那种情侣之间因分离而出现相思,因小别而出现新鲜感的情感状态吧?”
  “真了不起,密斯脱张。从第一次谈话我就觉着你挺有学问。你说说看,男女相爱到底美在哪儿?”洛丝的模样像个严肃的考官。
  “美在如鱼得水。”
  “太笼统了。这问题从懂事时起我就问过自己成千上万遍。我嫁过了3个丈夫,越嫁越糊涂。假如上次住这儿,你问我这个问题,我要命也答不出来。就算有答案,也是不痛不痒,因为我还没认识海因茨·霍夫曼先生!就这么简单。”
  “认识他以后又怎么样呢?”
  “先从第一眼说起。当你第一眼向你的情侣,或者任何一位异性望去时,你如果没有下列情感当中的任何一种,你如果没有下列认识当中的任何一种,在我看来,你就没有找到理想的情侣。请注意,理想一词的含义除了通常大家熟知的以外,兼有‘绝对’和‘唯一’的意思。”她呷了口咖啡接着说,“你想把他一块块吞下去,你想把他撕碎了吃下去,你想把他整个儿咽下去——”
  我不得不插话道:“这3种愿望其实是一种。”
  “愿望也好,感情也好,反正都一样。当你第一眼望向你的情侣或异性,你就想为他死,为他牺牲一切,为他献出金钱与财富。”
  我想了想说:“这3种愿望其实也是一种。不过,假如死了,那又怎么享受爱情呢?”。
  “请你用最高情操来理解爱情。我第一眼看到霍夫曼,我就认定他是我的理想情侣,是主遣来拯救我超离世俗情欲的天使。于是我立即展开攻势,绝不许别人捷足先登。”接下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有许多情敌,你看不出来吧,9号那个疯女人也跟他眉来眼去。”
  “真有此事?怪不得……”我仿佛得见一线微光,一闪又消逝了。
  “她敢跟我争,我叫她重返疯人院S海因茨离不开我啦。你听他不是又在哼小调了吗?他说每逢思念我就哼小调。”
  “你没住进7号时,他也总哼这个调子。”
  “他唱过‘我爱贝蒂:吗”那是他专为我作的歌。”
  “‘我爱贝蒂’?唱两句给咱们听听,好不好?”
  贝蒂轻轻哼唱起来,她的确有唱歌的天分。可是这支歌为什么这么熟?
  “《风流寡妇》、你哼的是《风流寡妇》。(呕欠),老曲装新词。”
  “他说我才是理想情侣。恨不能把我变成一只小鸟偷偷藏在身上,随他走天涯。”
  “为什么变鸟藏身,难道要偷渡不成?”
  “密斯脱张,你应该明白,这是诗意。海因茨最爱鸟。”
  “霍夫曼先生会魔法吗?”
  “不会。”
  “那么你这么大这么壮怎么变成小鸟?”
  贝蒂·洛丝不去理会我的调侃,销魂的回忆俘获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他抱着我。吻遍我的全身,全身的毛发,毛发的……”
  我悄然溜出房门。

  晴朗的秋日,天高高的蓝蓝的,偶尔飘过几朵云影。树叶一面摇落一面苗生。四季盛开着数不清的无名之花。洛杉矶不愧为“天使之城”
  早晨9点30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叩5号房的门扉。应声开门的是满脸络腮胡子的海因茨·霍夫曼先生。
  “请问,你找谁,小姑娘?”霍夫曼俯下身问。
  “找我的妈妈贝蒂·洛丝小姐。”
  “她住在7号,这儿是5号。”说着,霍夫曼经身回屋,准备关门。门正关到一半,小姑娘把左脚卡上去,门关不上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霍夫曼问道。
  “你是霍夫曼先生吧?”
  “正是。”
  “我的妈妈上DMV了。旅馆经理说妈妈告诉他,上DMV换驾照去了,下午才回来。我想在你这儿等她。”
  “还是上7号房去等吧。经理手上有钥匙。”
  “我大小了,14岁不能独个儿呆在屋里。再说……我妈妈讨厌我。不许我上旅馆找她,对外还说她无儿无女……”小姑娘的嗓音里渗入哭腔,却竭力抑制着,低头默默摆弄衣角。
  “那就进屋里等吧,有话慢慢讲。”霍夫曼实在找不出适当的安慰话。从冰箱里取出冰可乐,外加面包、花生酱、巧克力糖招待小客人。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找妈妈有什么事?对啦,我应该先问你,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叫仙迪,仙迪·盖哈特。我的祖父大战前夕,从法兰克福流亡到费城落户。贝蒂·洛丝小姐嫁给杰夫·盖哈特我爸爸时,她跟前夫才离婚半年,儿子归前夫抚养。后来她看上爸爸的朋友韩森·威伯斯特,移情别恋,抛弃了家庭,踉韩森同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转而跟爸爸正式结婚。”
  “什么叫万不得已?”
  “怀孕了呗!孩子出生后6个月就死了。打那以后,妈妈跟韩森的感情就冷淡下来。韩森开始喝酒,天天醉醺醺的,一醉就说,孩子是妈妈溺死的。我爸爸听人说是他俩一起干的。”
  “为什么溺死亲生儿?”
  “婴儿畸形。韩森责怪妈妈吸毒,妈妈抱怨韩森有性病。邻居们相信两人说的都是实情。可是妈妈坐牢不是为了这件事。爸爸打听到你是妈妈的好朋友,让我来告诉妈妈和你这几天避一避,欧文先生又来讨债了。”
  “欧文先生是谁?”
  “妈妈离开韩森跟爸爸结婚之前,是住在欧文家。偷了欧文许多贵重物品,还有现款。欧文带了人去找韩森,韩森溜了,去向不明。”仙迪顿住,喝了口饮料。
  “等一等,欧文干嘛不上法院状告你妈妈?”
  “没用。欧文先生说没用。他找到爸爸,爸爸灵机一动,谎称爸爸知道妈妈这样做全是为了给我治病。欧文不信这一套。欠账一分钱都不能少,少一分钱就要打断妈妈的腿。”
  小姑娘的言谈听不出破绽,但事情来得突兀,头绪乱,绕得人脑袋晕乎乎的。有些话似乎其实不必挑明,有些话适合跟妈妈讲,和盘托出,不大妥当吧?仙迪毕竟是小孩子,口没遮拦。霍夫曼正在这样想着,外面喊声四起,由远而近,乱哄哄一片嘈杂。
  C旅馆的房间没有内锁,也不安插销,这本来不合规矩,因为旅客投宿无法内锁就丧失了安全感,丧失了隐私权,旅馆人员随时能推门而入。可是这里的旅客对此不大在乎,仿佛不设内锁成了理所当然。这得从两方面看,如果有内锁,叫不开门就得撬门,那一来,一年到底不知该撬多少口门,收上来的租金还不够修门钱呢。上门的旅客头脑里根本不存在隐私权的问题,反正自己到处不受欢迎,能有个房间存身就很知足了。至于吸毒嫖妓,住客和旅馆之间彼此心照,达成默契,而旅馆看在钱的份上,自然而然千方百计加以遮护,有无内镇也就不要紧了。况且,警察真要来查房的话,内锁也挡不住警靴。话说回来石号的房门和其余9间同样是碰锁,外人休想不经住客同意而擅自闯入。偏巧,那天小女孩仙迪进了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儿。
  霍夫曼先生好静。嘈杂声起,他本能地走过去关房门。不料,仙迪猛然拉住他的胳膊往回拽,猝不及防,他不由得车转身来。仙迪又用双手扣住他的肩头,顺势拉他躺到床上去,让霍夫曼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体上。不等霍夫曼明白过来,夹棍带棒的人群蜂拥而至。
  这是一支娘子军。7名妇女手上都拿着家伙。看光景是预先计划好了的:3个女人把住旅馆的出入口,两个女人守在5号门口,另外两个——显然是主将,上去推门。见状不容分说兜头便打。霍夫曼正好回过头来查看动静,还算机警,忙用右手护住当顶,这时节,左边的棍子又到了。霍夫曼真有办法,往前探出身去,可是右边的棍子抽回,横扫面门,打中他的鼻梁骨,霍夫曼登时昏了过去。
  女武士们愣住了,偌大的汉子这么不经打,正待挥棍的手松垂下来。其中一位俯下身去查看。只见霍夫曼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直奔墙边,那里有张旧桌子。躺在床上的小仙迪不甘寂寞,扑上来拉他的衣领。女武士们也回过味儿了,抖擞精神抡棒再打。
  “砰”,枪响了。发出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嗣后5号房内一片死寂。
  枪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事情出在早晨10点左右,我正在逐一清房,2号的下水道堵塞,我修了一个小时修不好。听到枪声,我走出房门。我知道枪声的来源,眼下不能再置之不理了。迎面撞见4号房住客,我先发话:“别报警,明了真相再报。”他点点头,跟随我走过去窥探军情。美国人不喜欢“告密”。遇上动刀动枪这等事,总不免要通知警方一下才好有个交代,所以打出去的报警电话越切实际越好。他们听惯了枪声,好比中国人听惯了鞭炮声,因此遇事不惊,所谓“见怪不怪”。然而人躲在自己屋,心却飞到5号房,盼着纠纷及时解决以免牵连无辜。
  我们快到5号房时,里头厮杀声又起,夹杂着叫骂。哗啦啦窗片进碎,玻璃碴满天飞舞。
  枪是霍夫曼放的。朝天花板开的这一枪惊呆了二大一小三位女英豪。枪本来放在旧桌的抽屉里。他开枪示警意在自卫,不想伤害对方。仙迪吓坏了,慌忙往床下藏。霍夫曼大叫一声,朝仙迪扑去,同时把枪别在腰间。他以为仙迪知晓秘密藏毒地点,才如此奋不顾身。这给了一位女将可乘之机,挥棍打他的后脑勺。霍夫曼往前一纵身,棍子打在他的屁股上,痛得他直叫娘。
  守在5号门外的两女将纹丝不动,始终照计划行事。尽管门外无战事,她们依然挂了彩,面庞被飞来的碎玻璃划破,鲜血迸流。旅馆门口的女将听枪响了,煞有介事地摆出迎战英姿,6条腿可不争气,触了电似的抖个不停。我和4号住客间枪声而驻足,不敢多事。
  话说仙迪被霍夫曼抓住死命往床外蹭。发现她不是来揭密的,大大松了一口气,但也不能放过她,文章还得打她这儿破题。思念至此,他拔出腰间的手枪,抵住仙迪的身子顺势往外一推,溜滑梯似的双双溜出床外。床边的两个女将本能地向后退去,见冤家对头三番两次躲过要害,这回送到眼前,正要抢棍狠劈,瞥见霍夫曼一手抓着小仙迪,一手扬起黑黝黝的枪管,枪口直对胸口,顿时劈不下去了,愕然停留在空中,宛然摆好姿势等人拍照。年长的一员女将手停口不停:“哼——就凭有枪,未成年少女也敢上手?”
  霍夫曼一怔,手松了,仙迪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女将背后。枪不松手,气可软了,霍夫曼说:“我跟你们素不相识,干嘛下毒手?还扯什么少女不少女的,所为何来?”
  “你别装傻啦!好汉做事好汉当。敢碰人家女儿就得不怕坐牢!”
  说得再明白没有,分明指对仙迪有法律所不能相容的行为。这黑锅可背不起!思前想后,来者不善并且是有备而来,他落入陷阱了:“你敢胡说,我一枪崩了你!”
  我在窗外猛不了儿打了个寒噤。
  方才发话的婆娘挺直胸,扬着脑袋说:“你崩,你崩!你强奸了我的女儿,我也不想活了。”
  霍夫曼七窍生烟,蓝眼珠居然气成红的:“你……你……你……”语不成句,颤动着手中的枪指着她,却如何也狠不下心去扣动扳机。“你……你……你要干什么?谁指使你们来的?我……我可是虔诚的基督徒!”
  “你是基督徒?呸!狗屁!你给基督徒丢尽了脸!我问你,你把仙迪关进屋干什么?”
  “她来找她的妈妈,在我这儿等她回来。”
  “她的妈妈是谁?住在哪儿?”
  “是贝蒂·洛丝,住在7号房间。”
  “好。你现在问问她,妈妈是谁,住在哪儿。”
  霍夫曼望望发问的婆娘,又望望仙迪·盖哈特,心想,用不着费话了,摆明是串通好了的。
  “你的意思是说仙迪的妈妈另有其人,或许你就是她的妈妈。开个条件吧,夫人。”
  “仙迪是我的爱女,我要为她讨还公道。”
  “你是想报警?请便。”霍夫曼收起枪,挥臂向外一摆。
  少女强奸案不是仅凭单人孤证便可定罪的,自称为仙迪之母的婆娘不是不知道,她略加思索,说:“仙迪体弱,受了惊吓一个月也难复原,就医买药没有一千块钱不行。”
  海因茨·霍夫曼从内衣兜摸出两张百元大钞,捻开来对着她的脸照了照:“我的全副家当。”说罢,探身把钱放在桌上。
  婆娘道:“钱多钱少不要紧。我们母女住在附近,我希望你的踪影永远从本区消失。”
  “一言为定!”霍夫曼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你得给我几天找房搬家的时间。这不算过分吧?”
  “好。我相信你,基督徒。”
  一场疾风骤雨霎时间风消雨歇,我很高兴。自称仙迪之母的婆娘,带上女儿和门外的战斗伙伴随我到Office去取外伤敷用的消炎药水,守在旅馆门口的门将也聚拢来了。我正在找药,仙迪捏着两张百元钞向我换小面额的票子。她要的种类又多又细。我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当我把零票交给她的时候,迎面射来聚齐的7员女将期待中含着贪婪的目光。仙迪的妈妈接了钱,一份留给自己,其余分作数目不等的7份,人手一份,好像她们都忘了是随我来取外敷药的。她们接了钱,勾肩搭背,快快乐乐地走出了C旅馆。我看见仙迪和她妈一东一西各走各的路。
  海因茨·霍夫曼不改常态,一切如故。进出人等有增无减。贝蒂·洛丝尤其活跃,似乎有意做秀,借以遮掩娘子军进袭和冒名女儿所带来的烦恼。

  仙迪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午后1点钟,那正是一天之中难得清静的短暂时光,我用来稍补夜眠严重缺乏的损失,有人叩打Office的铁门。
  美国的小旅馆的Office都有两重门,铁门和木门。铁门在外,必得用钥匙锁,木门是碰锁。C旅馆的铁门上开有小窗,方方的,夜间可从此窗递出饮料、香烟等物,免得开门惹是生非。
  门敲到第二下我就醒了。本能地奔向小玻璃窗前,窗外的日色照射着高耸入云的棕桐树,投下曳地复长的阴影。我急忙转往门口,铁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少年。
  “午安,先生。”
  “午安,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劳驾,先生。贝蒂·洛丝小姐住几号房?”
  任何旅馆不能禁止访客,但访客在C旅馆往往等于嫖客,这要不得的成见使我提防任何来人,但身为旅馆经理,有责任给予正确的指示,即使访客是男性,被访者是女性。
  少年看出我的迟疑,解释道:“她是我的母亲。”
  “噢,令堂住7号房。她起身晚,总要在两点以后。”
  贝蒂是长住户,清房时间随意,可清可不清,等到起床时间才能得到指令是清还是不清,不比只住一宿的过夜客,结账时间一到必须开路走人。贝蒂只要住旅馆,必上这里来,所以家里人来此面会,但从没听说她有儿子,也从没有家人来访。
  少年听了简略的解释,黯然地说:“她今天起得很早。警方发现她躺在荒野上。”
  “贝蒂……不会……”
  “她永远不会回到这里住旅馆了。”
  “是不是住医院了?”
  “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
  我低下头去:人和鸡、狗没什么两样。人生有意义,是什么?莫非活了几十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躺倒在荒野上?
  “警方说,死因是吸毒过量。死者在临死前曾经与人搏斗——衣衫不整,袖子部分扯破了,怀疑是迫害致死,被人强迫打毒针,针数多,含量高。”
  “凶手是谁?”
  “不知道。凶手作案手段毒辣。”
  我则想到警方会来C旅馆搜查,戏有的唱呐。
  “警方早晨打电话到家里,我马上赶赴现场。她身上只有ID卡(美国居民证),没带旅馆钥匙。”
  “令堂不欠房租,也没有预付金。我想你是来取衣物的……”
  打旅馆进出口飞速转入3辆警车,紧急刹车声切断了我的推测。我和少年不约而同转头望去,每辆警车跳出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所谓“全副武装”,即手持大哥大,腰挂警棍钢铐,臀后枪套,内装手枪一把;也有头戴钢盔手提步枪的,但这6位警伯并无钢盔压顶步枪随身。
  为首的青年警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英俊文雅,步履却急促有力,径直向我们走来。落后约半步之遥,紧紧相随于右侧的,也是个青年,双眉攒聚,握着簇新的袖珍手枪,小小枪管上的乌沉沉的枪口正对着我们。另外4人,两个奔守旅馆口,一个拔枪对内,朝向对面一排10个房间,一个面向旅馆墙外;剩下的两个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开始缓步巡查旅馆外景。
  我想:糟了!贝蒂吸毒,查房取证说不定要牵连到我们旅馆,缉凶则说不定会先拿周围住客开刀,免不了一一过滤。就算不以容留吸毒者吸毒等法律问题向旅馆提出警告,长短住客还果得下去吗?谁肯蹚浑水找麻烦被盘问?我不怕受审,我怕失业。
  那青年警官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先向贝蒂的儿子点首致意,再问我道:“请问,你大概是旅馆经理吧?”我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又说:“我们找到了洛丝女士的儿子斯蒂汶先生。”说到这儿,警官向今晨已成孤儿的少年欠欠身,左手向外一摆,算是对我介绍了斯蒂沃的身份。之后回眸望着我的眼睛说:“不知她正住在旅馆,搜索证上的地址不符,可是我们很想捷足一窥洛丝女士的香闺。”说罢,大而有神的碧眼,同时望着我和孤儿斯蒂汶。
  措辞如此文雅,这实在太给面子啦!本旅馆欢迎还来不及,怎敢抗命?何况他身边的伙伴的双眸如同他手上的枪口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我遵命开了房门,一股霉味吸进鼻管,幸好不是大麻叶的恶臭。
  C旅馆的房间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窗上原有的玻璃早已打碎,旅馆换上永远打不碎的厚塑胶片,10个房间10张塑胶片。殊不知这正合住客心意,阳光射不进来,人的视线望不进来,做背光背人的事,岂不是得其所哉!玻璃改换塑胶片之初,曾有住客诧异不解,可是住久了反觉黑暗比光明好。我早习惯于黑暗和黑暗的气味。此刻打开贝蒂的房门,我却多么希望黑暗即刻化为光明。
  C旅馆房间的门是朝外开的,我向外开了门,并不走进去,谨守给租房者开门的分阶,这回可是为了保护现场。警官挥出双臂,同时往左右两边水平摊开,动作快、用力轻,两眼直视暗昧的室景,随着一束强劲的日光。性急的斯蒂汶被拦在门外,脑袋拼命从房门口往里探。警官的随从老实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伸长脖子的脑袋,斯蒂汶缩身回瞪了他一眼,门口的空间变宽了,他阔步跨进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随从手中的枪变了照相机,按照警官的指示拍了房间全景,再从几个角度拍贝蒂的床。然后分别拍摄桌子上、抽屉里、浴室内的照片。浴室的大理石脸盆里残存着贝蒂早晨用过的水,浮漾着腻腻渍渍的剩脂零粉。脱了盖头的唇膏,桃红色的,半露于墙镜下,镜子镶在墙板上的长方形小梳妆台外,下临脸盆,映着盆内灰黑的水。
  警官从床上找到三长两短一共五根头发,分装于两个高透明度的塑胶袋里,封好口;从桌上的烟灰缸边用镊子夹起几根吸剩下摆在那儿,专供女人吸用的细细的纸烟,和大半根哈瓦那雪茄。瘦女烟和肥雪茄的烟灰一样,我想是吸了几口放在上面一点点燃尽而滴落在烟灰缸里,各由同一落点一截灰一截灰叠高的;从抽屉角落刮出两三撮不知谁留下的大麻烟末。别无毒品遗存。该搜的和不该搜的地方通通搜过了。折叠式手电筒,筒细光强,照遍洛丝小姐的绣床上下。
  搜查者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翻检贝蒂衣物时,斯蒂汶神情紧张,睁大眼睛盯着警官的一举一动,额角青筋绷着,一跳一跳的。贝蒂的衣裳他们拣了有四五件,其中一件是睡衣。挂睡衣的衣钩往上一提,打睡衣底里抖出一袭比基尼装,粉娇娇地飘落在由褐变黑了的地毯上。警官怜惜地拎起来轻轻叠好,装进高透明度的塑胶装,封好口。我听见斯蒂汶的胸膛里,心咚咚咚擂鼓似的响,我不敢瞧他的脸。
  警官和在正间及浴室到处搜集了指纹的冷面助手汇合,一起查验一堆有字的纸。挑几封书信模样的东西装进高透明度塑胶袋,封好口。警官小声咕噜了一会儿,他的助手收拾起大包小包,一同往屋外走。忽然被什么玩艺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双秀秀气气、时下流行色金色的高跟拖鞋。奇怪,后跟又细又高的拖鞋没被膛倒,向前移去、继续挡住二位公爷的路。两位爷愣了愣,往斜刺里跨出一步,绕开它,警官对着鞋说:“对不起,打扰了。”踏出门槛,走到停车场上。
  我追上去问要不要保留现场,警官摇了摇头,我不便立即走开,原地站着不动,等6位警察上了警车,四周静悄悄,对街远处有三两个人朝这边张望,墙里墙外不见一个看热闹的。我知道旅馆安静的房间里,一双双眼睛正密切注意着外面发生的事,严寒的冬季来临,湖面结了冰,冰层下的鱼群游得正欢。
  回到7号房,我看到斯蒂汶对着他母亲的金色高跟拖鞋出神,甚至全不觉察我正在俯下身去寻视他的眼睛。那里飘荡着惊喜的神色。“她没倒下!她没倒下!”陡然扭转头来仰对着我的脸说:“我妈妈没有倒下!”说罢,双手掩面大哭。

  当晚,我好不容易才打发掉三拨闹客,正待享用片刻的安静,忽听得一阵小手掌拍打防弹玻璃窗的脆响。我对于拍在窗上的手掌之大小,乃至其人之风度、气质与作风,下过一番揣摩的苦功。乍听拍窗声时很不舒服,尤其是夜静时分睡意正浓,恨不得此身化为利刃飞出窗外斩断来人的手。久而久之,渐渐听顺耳了、听上瘾了,感觉别具一种情趣。你喜欢研究人吗?眼睛是心灵之窗,但赌徒却要看那正在赌博的手,而小旅馆的来客则非先听拍窗声不可。
  手掌的主人我听出是本旅馆长住客10号房的女人,她的手又扁又薄,拍上窗片的声音脆中发闷,大约手汗过多的缘故。刚住进来的时候,她每来必先拍窗,不久斯文了——揪窗前用作填写旅客登记卡的小窗台上设置的电铃。我料想,一俟发现近在眼前的窗台上的电铃装置,她立刻抛弃粗野作风,于是我把她归入雅客一类。
  今夜,一向文雅的莫尼卡·弗雷特太太,为什么重拾故技,突然变了恶客?
  虽是熟人也不敢疏忽,我照例湿毛巾擦眼,披了夹克衫、登上鞋走到窗前。来人仍然沉浸于夜打玻璃窗的乐趣,我的影像赫然映上窗片,她忘情到视若无睹。我看见她亢奋的臂简直失去了控制。我只好低下头,从专供递进旅客登记卡和现钞的四下去的半圆形窗缝儿脸朝上喊:“莫尼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莫尼卡终于从亢奋中惊醒,脸部表情竭力往常态过渡,性急了些,面颜一连抽搐了几下,声音装出安稳的样子却被发抖的手臂泄了气:“啤酒……我要买啤酒……”亢奋的余波震颤不已,第一个词“啤酒”声犹未了,底下的话便冲上来了。
  C旅馆向来不卖酒。所售饮品不外乎不含酒精的软性饮料,如可口可乐、百事可乐、澄汁、汽水等四五种。价格大大高于离旅馆数步之远、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C旅馆的豪客们却比亿万富翁都大方,情愿拍窗买我的高价饮料,他们根本不把差额放在心上。在美国越是穷人越大手。我何不乘机拿几瓶自用的瓶装啤酒卖上一卖?捞它几文外快也好,但要先把脚跟立稳。
  “莫尼卡小姐,我们这儿不卖酒,你知道。不过,看在你的面上,我自己有三瓶啤酒就让给你吧。怎么样?”
  “密斯脱张,你真是好人!”说着,她从握紧的左手里,抽出一张钞票抖开来。“零钱不用找啦。”
  10元钱买3瓶,3瓶还不到3元钱呢。今天大方得出奇。我忙取出冰箱里的啤酒,对窗向她示意,她懂了,跨步到右边的铁门前等。我打开小方孔递出啤酒,她并不急于接过去。
  “密斯脱张!”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啰!”
  “朋友有了麻烦怎么办?”
  她初来时心情那么急切,等我亮出酒来,却把宝贝冷在一旁让我好心空悬。莫非买酒不过是诱饵,多给小费另有所图?
  “只要我帮得上的,一定尽力而为。”我不得不说漂亮话。
  她接过酒去,噗哧笑了:“麻烦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有什么麻烦?”
  “你真的一点感觉没有?旅馆可不比……”
  5号的房门开了,溜出来个矮女人,莫尼卡带住话头。瞟了她一眼又瞟瞟我,旋又回眸瞟5号房,之后瞅定我的脸,想从上面找出答案。我木然朝5号房望了望,回过脸期待着她讲得明白一点。
  等到矮女人出了旅馆,她重重叹道:“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可怜的人!”
  我被她的话吓蒙了:“你在说谁?谁死到临头?”
  莫尼卡忽然变成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压低喉咙送出耸人心魂的恐怖声音:“我们旅馆里有个杀人狂!”
  我不解其何所指,但我明白事情有些不妙,联想适才神秘的启示,不由毛骨悚然:“快告诉我,谁是杀人狂?”
  莫尼卡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用牙咬开瓶盖,吞了口啤酒,身前身后瞧了一遍,这才端着老巫婆的腔调说:“海因茨·霍夫曼。”而偏偏脸上的笑容装出娇娇女模样。莫尼卡说完缩回身子和脖子,又恢复刚才沉默时的老样子,但她一副分明有长长的故事要开讲的架势。
  夜深了,不便跟一位女客久谈,可是听她讲故事的欲望弄得心痒抓抓的。我想把她让进Office左邻的洗衣间,故意大声说:“烘干机出问题了,这次还得请你帮忙修理。”
  她进了洗衣间,一边假装检查机器,一边恶狠狠地说:“7号是5号一针打死的!”
  我本应赞赏莫尼卡同情弱者的义愤,可是言语之间透出的怨毒比扎死人的毒针还毒。它提醒我,不共戴天的仇恨驱使她大拍夜窗,为自己提供借刀杀人的机会。话说回来,我不是聪明过分了吗?有什么理由否定莫尼卡的断语呢?
  “为什么?”
  她反问道:“狼为什么要吃兔子?”顿了一会儿又道:“杀人狂就是杀人狂。”
  我尽力掩抑显露怀疑的心神,看着莫尼卡的大眼睛,就墨西哥人而论,她的眼睛算是小的了,而且呈灰澄色。
  “贝蒂常呆在5号,进进出出的人她全熟。有个叫凡赛特的巴西佬打哥伦比亚弄来一批纯货,5号唆使她施手段迷住凡赛特、探明藏毒地点后再下手去偷。
  “贝蒂不肯,但经不住5号的甜言蜜语,终于答应了。凡赛特早就钟意于她,所以三招两式就缴了械。”
  “凡赛特是不是瘦猴脸、一撮小胡子的巴西人?”
  “不错。那色迷迷的眼睛盯上女人就不放。他还勾引过我呢!凡赛特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把贝蒂介绍给泰国人乃差时说,乃差精通泰国按摩术。经他按摩的人,心底进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性需要,再用“快克”如虎生翼,美不可言。几句话撩拨得贝蒂春心荡漾。
  “贝蒂讨厌乃差一张女人腔的脸,她一心恋着海因茨·霍夫曼,可是乃差的按摩术她要尝一尝。其实乃差的按摩套了印尼土著催眠术的招数,才迷得女人死去活来。凡赛特要乃差使尽本领,再用快克,性欲到了高潮,与乃差交合供他观赏。”
  “凡赛特原来是性变态狂。”
  “我料定他看穿贝蒂的来意,将计就计。别着急,听我讲。凡赛特相中一处有意大利田园风味的地方作为满足观赏癖的舞台。三人秘密来此,乃差开始给贝蒂按摩。贝蒂如醉如痴。乃差使出浑身解数,贝蒂微睁二目,张手伸臂,满面春色。乃差抄起备好的药针给贝蒂注射快克。一针下去,贝蒂不过瘾,再加一针意犹未尽。凡赛特大惊,常人有一针足以达到预期效果,怎么连扎两针还不管用?凡赛特取过一针往自己臂上扎了扎,回头狠狠瞪了乃差一眼,从衣兜掏出个小瓶子,拿手上针里的药流放尽,探入瓶中饱饱吸了一针,冲到贝蒂身边往她左臂上扎下去。贝蒂哼了一声,登时就没气了。
  “乃差没拦住几赛特,叫苦不迭,凡赛特还以为贝蒂正在默默享受快克产生的仙境。但见贝蒂双眼紧闭,口角流出一道长长的涎水,浓得好像搀了糖浆,才知不妙。”
  “等等。”我的心中充满怀疑。“药针是谁准备的?既然乃差打的针不对,凡赛特只扎了一针贝蒂就断了气?还有,乃差是哪方面的人?说到底,凡赛特捉弄贝蒂,不怕霍夫曼找他算账?”
  莫尼卡避而不答,自顾自讲下去:“乃差质问凡赛特,‘药针动过手脚。是不是你?’凡赛特说,‘你还好意思反咬一口!说好一针,为什么打两针,而两针全不管用?’乃差反唇相讥,‘我的两针不管用,你扎一针为什么毙命?’正在闹得不可开交,霍夫曼闯进来了。”
  “身后四名大汉,不容分说,当场拿下乃差和凡赛特。带到一幢废宅吊起来打。凡赛特是脓包,没打几下就跪地求饶。5公斤海洛因代替了一场毒打,夹着尾巴跑回巴西了。乃差领了赏,这阵儿不知钻到哪儿过瘾呢。”
  莫尼卡讲故事当中,总不忘记摆弄烘干机,重要的话脸对我说,一般叙述则脸朝机器,一面俯下身子东摸摸西摸摸。讲完了,不等我发问,语气一转:“密斯脱张,你的烘干机毛病太多,修一修嘛,不过应应急。我看你最好换台新的!”
  “新”字吐音极重,同时眼往5号方向狠狠瞄了瞄。我笑了笑,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夜静得出奇,我反而难以入睡。贝蒂死得蹊跷,死得怪。斯蒂汶说她母亲当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得了数学博士学位,真看不出。超群的数学头脑却敌不过毒品。数学博士和毒针,人生的意义真不可测。
  朝暾初上,来了辆新丰田,从车里走出一对新人,新礼服新纱裙新发型新皮鞋,臂挽着臂。鲜红的阳光照着青春的脸颊所特有的美色,我感到一阵暖意。
  她的脸上罩着网眼密布的面纱,迈着日本妇女才有的碎步,行经停车场上一辆道吉牌大面包车旁,左臂脱出男友的臂弯,停下来掏出一面小圆镜施粉补妆。
  C旅馆前4个房间比较干净,有意收拾得讲究些,常租给老实和喜欢挑剔的客人。尤其是夜晚,同客、暴客、特客统统放到远离Office的彼端,后3间,眼不见为净。
  这位日本先生认真填写登记卡,字迹工整、资料齐全。他要租“过夜”(行话叫over night),即一直租到明天中午12点,处处显示出高等客人的作风。
  “先生,现在是7点,您知道,租到明天中午,照旅馆的规矩应该收两天的租金。这样吧,我给您个优惠价格,两天租金是40元,我减收5元。”我尽量口气和婉。
  他接受了我开的价儿,舒展的脸上始终漾着微笑。两张20元钞递进窗来。我找给他5元,正待递出2号房的钥匙,遇到他推回窗里的那张5元找头儿,我抬起眼,迎上他射来的目光。
  “谢谢。”他说,一边取走我连忙低下头递出去的钥匙。
  我回了声“谢谢”,他已经走开几步,这时优雅地伸出右臂,右手顺势向外侧一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女友站到2号房前,两张脸一齐绽出同样优雅的笑容,对着我的窗口。
  面纱后面的笑容好熟啊!我搜索记忆,里面没有日本姑娘的笑容,除非在银幕上的,那也和眼前不一样。今天的笑多娇媚!
  一会儿工夫,2号房跑出个赤脚女人,一溜烟钻进10号,半晌才回原屋。她身着红迷你裙,露背露肩,大半个酥胸全无遮拦。赤脚户外行的习惯也许是入乡随俗,第二代第三代的日本移民已经养成,可是这样地道的日本姑娘胸部却这样大,而且肯春光外泄,莫非也是入乡随俗?况且租了房住进去,5分钟后短打扮赤脚出房买毒,分明是典型的小旅馆妓女作风,秀雅天成的扶桑佳丽怎会是这样?
  更叫人纳闷的是,30分钟过后,那日本先生开着新丰田独自外出,并且就此一去不复返。
  不过2号一直房门紧闭,里无人出、外无人入,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夜深了,我上3号去清房,途经2号,打从门缝儿飘出幽微的大麻烟味,直刺我的鼻管。窗面上闪过一个人影,正待看个仔细,突然房门开了,伸出女人的手把我拉进屋去。
  浓密的黑发消失了,代之以美艳的金发,矮鼻子换成高鼻子,圆脸变了长脸;酒涡、美人痣,配上盈盈的乳波;站在我面前的美国女郎不就是我的朋友斯普琳娜吗?
  “怎么是你?日本先生呢?”
  斯普琳娜笑了,像盛开的玫瑰:“你是说SATO(佐藤)先生吗?早开车回家了。”
  “那么你拉我进来有什么事?”
  “别怕。我不会要求你提供‘特殊服务’。”
  斯普琳娜口中的‘特殊服务”,即所谓‘性服务’。我在C旅馆遇上过一次。
  有个模样老实的黑肤女人带个老墨来租SHORT TIME。老墨躲开,黑女人老练地捏着5块钱租房付款。我递出的旅客登记卡被她笑着推回来。
  那天真静。她来时是午后两点钟,更静。我坐在登记宫后打盹儿。她出现在窗前挥手唤我。我出了Office,随她进了2号。她的男友面朝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衣衫整齐,规规矩矩,然而面色煞白,十分紧张。黑女人锁好门,倚着墙,手搭上我的右肩膀对我说:“来吧。‘特殊服务’。”说完,她躺到床上宽衣解带。
  我没听懂。“特殊服务”在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小旅馆经理是陌生的。我怔住了。
  躺在床上脱衣裳的黑女人催促道:“来呀。我身子干净。”说话之间,她的下身已经袒露无遗。
  我完全明白了。瞥眼右侧去看她的男友。他的面色不再白得可怕,眼睛大睁,像孩童注目武打场面,头部供血很足,连眼白都有些发红了。我转过身急匆匆走去开门,踏出门槛。
  这件事我对谁都不讲。那黑女人隔了很久来租房时,眼睛老躲避我。我特别给她的房间送上一条新毛巾。在这不入流的小旅馆,新毛巾是熟客求也求不到的。她只谢了一声,沉着脸,眼望地面。
  她的脸是长圆形的,丑是丑了点儿,但给人以憨厚之感,年龄四十上下吧,脸纹却又多又深,中等身材,富于曲线美。带来的男友所开的汽车,每次都是破破烂烂。
  我记得在我拒绝“特殊服务”后,她只来过三四次,总计时间有一个月,打那以后便从C旅馆消失了。我逢到她的同行就打听她的下落。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那我怎么替你找啊?”
  “工作名字(WORKING NAME)知道也没用,况且那名字还变来变去,今天叫这个,明天叫那个。”
  对方笑了。
  如果我所托付的人交际广,人缘好,我便摸出两美元送到她手上,说:“谢谢你。找到了另有重谢。”
  麦芮有次真的领来个像极了那黑女人的黑女人。尽管错了,我还是谢了她5元钱。
  斯普琳娜一语揭破我那无聊的歉疚心理:“我把她给你找来有什么用?无非想弥补一下。弥补什么?请你告诉我,弥补什么?”
  我不服气。我的歉疚真正无聊吗?
  今天她借用“特殊服务”这典故打趣我,而不论是谁以此加以嘲笑,都是我理应承受的责罚。
  “用不着低头,多情的男人。”斯普琳娜换了副口气。“我不怪你。当初你的确别无选择。你伤了处于什么社会地位的人全都爱惜的感情——自尊心,而且伤得那么深,但又无法救赎,甚至无法解释,又痛苦又矛盾的心思极待排遣。”
  “你说得对,我别无选择。可是既然我做得对,她又是无理要求,那我为什么还是感到对不起她呢?”
  斯普琳娜赏识地望着我:“真是矛盾,然而的确可爱。贝蒂还不是一样?生前,惹人讨厌;死后,让人怜惜。”
  我们俩静默了一会儿。
  斯普琳娜说:“你知道贝蒂是怎么死的?弗雷特不在家,莫尼卡被我全盘逼问出来。”
  “怎么死的?”
  “凶手是弗雷特。”
  像劲风迎面吹来,我倒退了两步:“同一个莫尼卡告称,贝蒂是霍夫曼定计害死的。”
  “这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
  “弗雷特为什么害死贝蒂?”
  “挤垮5号。”
  “莫尼卡怎会吐露实情?”
  “说来话长——”
  “告诉了你就不怕泄密吗?”
  “弗雷特太太不怕。告密要讲证据,她相信我的人格。”
  “我想你拉我进屋就是为了这个:我愿意听你讲贝蒂的故事。”
  “弗雷特先生和莫尼卡女士不是合法夫妻。弗雷特家住105街。法律承认的弗雷特太太生红斑狼疮不能做事,只能静养。3个孩子由弗雷特照管。雇了一名特别看护,24小时照顾弗雷特太太。
  “莫尼卡靠卖淫供养毒瘾,自从遇到弗雷特才时来运转,过上不再流浪、张手有白粉的安定生活。
  “他两人说来也算是患难之交。缉毒警察在棕搁泉的假日旅馆抓到两男两女正在吸毒作乐:跳全裸舞。吸了毒各有随心所欲的舞姿。4个人当中弗雷特头脑最清醒,他在吸毒时就留了一手,莫尼卡见机也早,一边装模作样,一边想主意;弗雷特的搭档迦西亚沉湎于魔鬼的舞蹈,警察来了视若无睹;莫尼卡的女友肉弹埃维伦,舞跳得顶起劲,就算天兵降临也得跳个尽兴。
  “3名警察端着枪踹了房门进来后,见这4个人全裸而舞,嘴上喝令,挥枪逼着一个个穿起衣服。弗雷特明白,谁穿哪件衣服警察就搜哪件,搜出违禁品就算这衣服主人的。他拿起迦西亚的一套穿上了。迦西亚迷迷糊糊地穿上了弗雷特的一套衣服。警察从迦西亚身上搜出一包毒品,就拿出钢铐铐上述西亚,这时迦西亚才发觉衣服不对,辩解说衣服不是他的。弗雷特咬定没错。警察问莫尼卡,她附合弗雷特的意思,于是迦西亚吃了哑巴亏。弗雷特和莫尼卡从此越走越近,分不开了。
  “迦西亚有个无赖弟弟叫东尼,给“老板”帮场助威,通风报信,换个口瘾。老板是毒贩腿子对毒贩的称呼。东尼惯在街上混,大场面没他的份儿,迹西亚可怜他是一奶同胞,舍给他点儿“零头货”,省得给爹娘现眼。迦西亚关在狱中这半年,东尼变了样儿。瘪三气一扫而光,衣冠鲜朗,身边居然有了女朋友。再三盘问,东尼向哥哥交了底:雄霸Dwwn Town的毒枭鸠西,叙起来是东尼的小学同学,想不到当年哆哆嗦嗦拖着两股鼻涕的小毛头,如今占尽风光。南美人信赖鸠西,大宗货只肯交给他,再往下分销。鸠西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在课堂上,老师责备他屡次不做数学作业,全班几十名同学中只有东尼,站起来为他辩护。回到家,东尼为了这件事挨了顿臭接,鸠西现在要报答十五年前的课堂恩情。
  “迦西亚久想攀附高枝,把心思对弟弟说了。东尼晓得哥哥的手段,向鸠西作了推荐,鸠西慨然收在麾下。
  “弗雷特闻知迎西亚攀上鸠西的高枝,备下厚礼登门拜访愿效犬马之劳。迦西亚大喜。老伙伴同心协力,着实做了几笔大生意。
  “弗雷特发现迦西亚有了钱反而心事重重,问他也不肯讲。于是专程约出迦西亚,设座‘幻像咖啡馆’喝酒谈心。迦西亚说,鸠西宠爱的情妇伊丽莎白看上莫尼卡了。鸠西命他来叫莫尼卡去伺候伊丽莎白。他很为难。弗雷特有意攀附,说这有何难,叫她明天随你复命就是了。
  “伊丽莎白一见莫尼卡就喜欢上了,吩咐留下来跟班。这金发美人有个雅好,她学中国人的样儿抽鸦片,每班两名‘丫头’给烧烟泡。莫尼卡是四个丫头之一。
  “伊丽莎白也是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出身,想当初还是我带她出道的。她的外婆住在我家隔壁。看见我穿的是穿的,戴的是戴的,非常羡慕,央求我提携提携。我领她去见世面。她真聪明,一点就通。那时节,鸠西还没搭上南美的线,贪恋伊丽莎白的美貌,可是囊中羞涩,常来找我通融。后来两个人发迹了,我们就不大走动。有天街头相遇,伊丽莎白怪我不去看她,情意十分恳切,临别塞给我一包钱,说是还旧账,我只好收下。转天,我到宠物店(Pet Store)买了条杜宾狗,带去送给她。伊丽莎白极爱这条狗,取名巴比。当儿子养,夜间睡在同屋特制的小床上。
  “怪里怪气的伊丽莎白常对人说,莫尼卡也是她宠爱的狗。莫尼卡当班时,伊丽莎白吸足了烟泡,兴奋之下要看公狗巴比和母狗莫尼卡在同一个盆子里吃饭……”
  “人吃狗食?”我愕然惊问,不由得打断了她的故事。
  斯普琳娜不动声色,继续讲下去。
  “伊丽莎白不亏待人。看人、狗同餐看得兴起,随便拎出一包海洛因粉赏给莫尼卡,称一称,足有60克重。喜得弗雷特抓耳挠腮,承认换了他,别说一天吃一次,顿顿和巴比一起吃饭都行。可是不久添上新的节目:伊丽莎白叫莫尼卡脱个精光,让她学着巴比的样儿吃。莫尼卡同班的白肤侍女凶悍无比,绰号‘胖妹’,拳头赛似莫尼卡的脑袋,从旁监视莫尼卡的一举一动。
  “莫尼卡恍然大悟,望望巴比,再望望自己,长短肥瘦线条肤色样样匹配。她预感到伊丽莎白还有花招。先忍一忍,等见了弗雷特再说。其实莫尼卡不忍又能怎么样?胖妹一拳头打下去,足以敲碎她的脑壳。
  “弗雷特同意莫尼卡的分析,伊丽莎白借口莫尼卡烧的烟泡香,从不教胖妹干活,名义上两名侍女,胖妹实际是伊丽莎白的贴身保镖。弗雷特建议再看一看。一方面不肯轻易舍掉财路,一方面他还得准备退路。
  “伊丽莎白果然得寸进尺。裸女与狗同餐看腻了,她命莫尼卡裸体仰卧,身上涂满狗吃的罐头牛肉汁。”
  “这是什么把戏?”
  “伊丽莎白的发明。训练巴比舔食裸女之身。”
  我打了个寒噤。斯普琳娜照旧声色平淡地继续讲莫尼卡的故事。
  “莫尼卡照做不误。等见了弗雷特的面,哭诉前情。弗雷特决定拼个你死我活。
  “下一次,巴比正在舔莫尼卡裸身上的牛肉汁,莫尼卡突觉腹痛,疼得她满地打滚儿。胖妹奉命扶着她上休息室休息片刻。莫尼卡躺到床上顺手摸出藏在枕下的小手枪,对准胖妹的胸口:‘别出声。出声就打死你。’她押着胖妹来找伊丽莎白。莫尼卡裸身上的牛肉残汁犹在,巴比冲过来就舔,莫尼卡扣动扳机,巴比应声倒地,鲜血溅了莫尼卡一身。伊丽莎白吓得大叫。她回手又是一枪。打中胖妹的左臂,胖妹躺倒在巴比尸体的右侧,人血、狗血流到一起。一不做,二不休,第三枪无巧不巧地打中伊丽莎白戴在胸前的项链坠儿,那是纯金的,又厚又重,救了伊丽莎白一命。伊丽莎白登时昏倒了。
  “莫尼卡不敢停留,翻过墙,撒开腿往郊外跑,一手握枪,另一只手抓看顺路捞来的小挎包。幸好时值夜晚,黑暗做了她的的衣装。莫尼卡躲进小树丛,打开挎包,包里有一块半脏不脏的白纱巾。她撕开一截儿,擦了擦身上的血,抓起剩下的破纱巾围住下身。走出树丛来到公路上。我接了电话开车过来,把她拉到她跟弗雷特秘密约会的小旅馆。”
  “我想这是遭了迦西亚的暗算,他在借刀杀人。”
  斯普琳娜匆忙喝了杯咖啡说:“她们俩也这么想。甚至霍夫曼搬来5号,弗雷特也猜测是迎西亚的授意。”
  “贝蒂是不是做了霍夫曼的替罪羊?”
  “我说不上来。”斯普琳娜的语调充满猜疑与神秘。“贝蒂遇害地点正是莫尼卡当初藏身的小树丛。莫尼卡挑动了贝蒂旺盛的好奇心,说从南美来了新品种,贝蒂要见识见识。两人同乘一辆汽车开到树丛,找到藏毒地点,莫尼卡让贝蒂取出针剂自由享用。贝蒂给自己扎了一针,当即晕死过去。弗雷特随后赶到,对准贝蒂,牛肉汁浇上去,放出他车上载来的一条大狼狗。狗闻到牛肉汁就扑上去,因为狗已经饿了一整天,所以连衣服带人肉乱咬一通。”
  “狗到底咬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狗不咬,人也死了。这里有个区别,由于扎了针马上放狗,狗可以说是咬活人——贝蒂在死亡过程中又遭狗咬。”
  “那么说,警方已经知道,这是设局害命。现场是树丛。此案很容易破,稍加思索就会引出莫尼卡和弗雷特。”
  “问题是警方根本不予追究。积案如山,他们哪儿有闲工夫为一个女吸毒者之死消耗脑细胞?恨不得通通死光才好,省得浪费子弹,况且随意开枪还犯法。”

  洛丝的死没有吓走霍夫曼。相反,他交上桃花运:塔尔玛爱上了他。塔尔玛怀着这段心思已经很久了。起初不过觉得他酷似尼尔,可究竟哪点像,她说不清说不全,总之越瞧越像。贝蒂·洛丝缠着霍夫曼那阵儿,塔尔玛百思不得其解,尼尔再蠢也不会被这样的女人勾上,“曾经苍海难为水”,爱着塔尔玛的人怎会看得上贝蒂·洛丝?
  贝蒂之死还是我对她说出的。塔尔玛神秘地一笑:“我料到她要躲避我——知难而退。”
  说也奇怪,霍夫曼从前见了塔尔玛就皱眉,现在不但容她进进出出,而且经常出现两人独对场面,塔尔玛变成洛丝小姐。自从塔尔玛取代洛丝的地位,霍夫曼连生意都懒得做,洛丝之死影响得生意清淡,索性与塔尔玛同浴爱河。
  有天下午,塔尔玛特意走来对我说,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找到她的尼尔了:“他化名海因茨·霍夫曼。”她称,尼尔被施了巫术,脱胎换骨,二次为人,但终究逃不过她的法眼。巫术化不掉尼尔脖子上的黑痣,尼尔喜欢一面吐烟圈儿,一面望着青烟漫过的虚空思索。一旦有了答案,他会陡转身躯掐住手中的纸烟,狠狠地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捺灭。尼尔看人的眼神也别具特色,每次看你,你都认为他是初次见到你,而你是他一心要探究出个所以然的研究对象。塔尔玛还说,那巫术是神施的法。你瞧,逢主日他必上教堂做礼拜。毛茸茸的大手半握着圣经托在掌上,走起路来多帅!过去,礼拜天他蜷在家里,烟不离手,活像一个瘪三。
  我想象不出海因茨·霍夫曼得意的模样。他天天在喝一种特殊饮品,似苦非昔、似甜非甜的,可是他非得喝不可。我坚持我的猜测符合他的心灵实际,现在见到的霍夫曼还是原来的霍夫曼。唯一的改变是他终日呆在房里,而足不出户的塔尔玛如今天天往外跑,并且容光焕发。
  下一个礼拜天,霍夫曼穿了一套浅色新西装,打着黑色领花上教堂去。
  斯普琳娜注意9号女人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在8号房听到塔尔玛自言自语:“乖,尼尔,别哭。别哭嘛!我知道你的衣服打篮球不小心扯破了。我给你做套新的。穿上可要当心,老虎会咬你(呕欠)!”
  斯普琳娜听见塔尔玛哭出声来,哭得那样伤心,哭得那样艺术,传染到隔壁房中落拓孤独的风尘女,终于忍悲不禁,同声一哭。

  美国的旅馆和美国人家庭一样,讲究养狗。旅馆养狗纯粹为了自卫。C旅馆养了一条公狗拉基(RUCKY)。从拉基的父亲起上溯三代一律是德国纯种警犬,母系方面也是如此,所以警察局有它的档案。
  凶恶的拉基在我面前永远是温驯可爱的。博学之士说,狗毕竟是畜牲,即便是主人,对它再好,它犯起狗性来也了不得,所谓“狗急跳墙”。以我跟拉基相处的情形来看,倒是我对不起它。拉基在最苦恼的时候也不对我使性,而我受了老板的气,总拿它当出气筒,抡着木棍打它,它躲都不躲,哼都不哼,等我打痛快了,气出够了,它照样跟我那么亲,偎着我追随着我护卫着我。
  大约在离开C旅馆5年后,我与拉基在一座古堡式别墅里重逢。我故意装作不认识它,我怕它给我个不理不睬,丢我的面子。然而我想错了。拉基竟然撇下它的主人,兴奋地大跨步朝我奔跃而来,又是用脑袋蹭我,又是伸舌头舔我,备极亲热。我眼里汪了两泡泪,四肢却不懂配合它的动作,最后搂住拉基的头贴面亲了一会儿,算是尽了朋友的礼数。我本应拉住拉基的前爪行握手礼,捋捋皮毛,拍拍它的身子。怎么我全忘了?拉基准嫌我呆。
  拉基的一日三餐由我调理。早餐,我给它倒上一缸子牛奶,里头加拌脂油合制的饼球。中、晚餐一式罐头牛肉盖浇饭。我的沉默的朋友食量大,不得不多加一些米饭,但我一定再多加些牛肉,而且生意好的时候就少上米饭多加牛肉。遇上生意太忙了,我顾不上给拉基备餐,而又不愿学别家狗主人草草了事——把狗食饼干往狗窝一丢,我以为这样做不够朋友,宁可时间拖后一些,内容丰盛一些。拉基一贯体谅我的辛苦,饿了从来不鸡吵鹅叫的,有耐性守规矩,我想,这跟它的出生地有关——有板有眼的德国。我经常开着门备餐,它守在门口,眼睛瞅着盆中餐等我呼唤,尾巴不停地左甩右甩,腿脚始终不越过门槛。
  大略受了旅馆风气的熏陶,拉基一有机会就外出寻访异性朋友,有一天竟彻夜未归,次日早晨才从外面踏进旅馆,看见我,它低着头,像大考不及格的淘气学生等着挨批的样子回窝去了。它既然心有悔意,也就不再深究。后来我常想,假如从那天早晨起对拉基严加管教,恐怕不至于发生那场因拉基的旷职而造成的,攸关C旅馆生死存亡的灾祸。

  1985年初冬,我和10号同时各收到一份富丽堂皇的请帖。承印请帖的印刷所在电话里说,一位名叫塔尔玛·格吕菲斯的小姐来此印两份请帖,要超豪华式的,不惜花费印一千张请帖的钱。这请帖邀请我和弗雷特、莫尼卡三人参加三天后在C旅馆9号房举行的塔尔玛和霍夫曼的订婚宴。
  我们三人还各有各的分工:莫尼卡任介绍人,弗雷特任证婚人,我任主婚人。
  我是宾客又是主婚人,另两人既是宾客又是介绍人、证婚人,多么像名伶赶角儿,一赶两一赶三,这真是空前绝后荒唐的订婚宴。
  别看场地不名,订婚酒席可是非常贵族式的,从比华利山庄(Bevery Hills)数一数二大餐馆专差送达的十人份美式酒席一间屋摆不开,我只得打开8号房,分两桌设宴,才解了燃眉之急。塔尔玛偷偷塞给我一张百元钞,说:“归我租下。”
  弗雷特很识相,把一儿一女两个小不点儿安顿在临时托儿中心,傍着莫尼卡,穿起大礼服坐等入席。他的大儿子近来一出门就是不夜不自,忙得如辛勤的工蜂。
  喜筵摆上,赏过专差小费,我跟随这对新人去请候在隔壁的弗雷特和莫尼卡。我想我这个主婚人于主婚之前先要扮演一下跟班才是。当我集中精神扮演跟班这角色时,我从隔开我和弗雷特的霍夫曼及其未婚妻塔尔玛的肩头之间的空隙望去,发现弗雷特嫉恨而沮丧的眼神快要迸出火花来了。直到在筵席上坐下来,我才解开谜团。霍夫曼、塔尔玛、弗雷特、莫尼卡四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呈扇形排开,正中新人并肩而坐,一左一右两端是弗雷特和莫尼卡。四男女相比之下,弗雷特花五千美元买的大礼服顿然成了冷摊货。塔尔玛真有一手!她从哪儿变出来的ClassicElegance(古色古香的高雅)?长时间瞒过众人的眼睛,单等这一天穿出来让大家骏骏出惊。
  筵席上新人表现得热情而得体。弗雷特的坚冰面孔在准新娘的招待和法国白兰地的催动下开始发软了。
  笑口常开的好好先生模样的霍夫曼,端起满满的酒杯,向前悬空伸直右臂,同时起身郑重邀众共饮;“祝愿——祝愿——”大家当然赶快起立学主人的样子举杯祝酒。霍夫曼接下去说:“祝愿在天堂的贝蒂·洛丝小姐快乐无边!”说罢,不顾大家的反应,率先干了杯中的酒。
  我借杯遮面,偷觑弗雷特。他停杯不饮,低下眼来盯着杯里的酒液,好像杯里不是酒,是毒药。末了,一饮而尽。临到第二杯,弗雷特举杯祝酒:“祝贝蒂·洛丝小姐在天堂也有针打!”
  霍夫曼拍案而起:“对!祝她针针打出天堂!”
  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眼睛瞪眼睛,恨不得用眼睛把对方吃掉。
  塔尔玛横身拦在中间:“天堂是亚当和夏娃的天堂。”她伸手又去取酒,我挥臂阻止道:“菜饭凉了不好吃。”其实我已倒尽胃口,外表必须装得胃口十足的好。
  这对冤家归座就餐,直至散席不再开口说话。

  1985年10月12日晚10点,警车和直升机一齐侵入C旅馆的领土和领空。
  三辆警车鱼贯奔入C旅馆的停车场。从旅馆日向左望去,增援的警车排成长龙。一架直升机飞得很低,嗡嗡轰响,不断射下光柱围着C旅馆的屋舍照来照去。6名武装警察跳下警车,挥动手电筒照C旅馆的每个角落。
  我只有呆在Office静观其变。
  两名警察来叩Office的门。我开了门,他们是来捉拿嫌犯的。几分钟前跑进这里不见了。希望我合作,指出藏身地点。我关了门窗走出Office。
  直升机飞得更低了。一个俯冲送来一束强光照彻拉基生活区的黑暗。十码开外传来强音喊问:“旅馆经理在哪儿?”在我身边的警察招呼道:“经理,随我来。”我随同他循声觅路与其余警察汇合。
  大概是喊话的警察,用手电筒的光束直指狗屋说:“那是什么东西?”
  我答话说:“那是公狗拉基的家。”
  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拉基不在家。拉基要是在家的话,早发出愤怒的抗议,早跳出来保护我了。拉基,你怎么单挑这节骨眼儿去会女朋友呢!拉基,亲爱的,你在哪里?
  “你养的狗怎么没有动静?”
  “它不在家。”
  “上哪儿去了,你的爱犬?”
  直升机又一个俯冲,然后围着狗区上空盘旋。
  “经理,快牵住你的爱犬,我们去搜它的家。”
  “它不在家……”
  “也许在通道里。赶快去找。”
  “找不到。它出门会女友去了。”
  大家全都笑了。
  警官下令:“我们进去搜。小心,别碰坏狗屋,说不定马上就作它的新房啦。”
  言犹未了,早有捷足者奔到狗屋门外,正待绞断锁门粗铁丝进内搜查,忽从墙外飞窜进来一只大狗,直奔拉基家门而来。我一眼看出正是我苦盼多时的爱犬,就脱口喊道:“拉基!”它睬也不睬,直奔目的地,一溜烟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拉基死死叼住一件人形的东西,拼命往外拽,那东西并不挣扎,勉强跟上它的脚步,一面哀哀鸣叫。
  所有手电筒全把光束集中在发声的东西上:原来是弗雷特的大儿子格奈扬。
  警察铐上他了,拉基仍然咬着格奈扬的右裤管不放,并用眼痴痴地望着我,尾巴左摆右摆。
  “快松开,拉基。”我笑着催促说。
  C旅馆10个房间全住满了,10间房门紧闭。
  格奈扬被押上了警车。他涉嫌转卖大宗高纯度毒品。
  警官无限欣赏地赞道:“真是条好狗!”
  我竭力回避他的目光,紧紧拉住拉基。警方有权征用有档案的狗。
  “真是条通人性的好狗!”警官的视线从我的脸移到拉基的脸。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赶快给它成家。”
  我高声回答:“遵命。”
  三辆警车启动了。天上的直升机朝东南方飞去。

  出了格奈扬事件,旅馆生意一落千丈。情在理中:夜夜惊魂,谁敢上门?殊不知惊魂之后便是肃静,人间万事莫不颠来倒去。
  夜夜静下来,我反倒夜夜失眠。贝蒂、莫尼卡、霍夫曼、弗雷特轮番轰炸我的脑海,最后炸出小格奈扬。拉基把他叼出来,在手电筒和探照灯的光束下被警察带走。
  只剩下5号、9号、10号,门庭冷落,死寂如坟。
  天天早上总是第一个来此报到的斯普琳娜也不再露面了。我已经习惯于望着她的笑脸引出新的一天。她不大在我的旅馆过夜,却天天在我的旅馆迎接朝阳。有时开车来,有时步行,站在3号与4号之间,面向Office的小窗,含笑对我娇声娇气地一声Good Morning(早安),开启了黎明之幕。
  随着这声唤,我走出Office,伸出三个手指头说:“Thedoor is open。”她便迈动矫健而轻松的步伐转开3号房的门柄,进去梳头、洗脸、更衣。当然,3号当天要是住了人,我就伸四个手指头。
  我没问过她为何天天要到我这儿梳洗打扮,反正我了解她的为人,凡是她用过的房间,比干净的还干净,她要是肯做旅馆清洁工,准是一流的。忘记最初是怎么一来就情愿免费提供给她一间房作化妆室的,“缘”这个字很难说得清。她生得俏丽,嘴儿甜,心思细密,有见识,风度翩翩;我把她的照片跟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英格丽·包曼、蓓蒂·戴维斯摆在一起。然而命运却安排她天天上街拉客,有了钱就买毒过瘾。
  那些日子里我预感将有大祸临头。
  老是在我看电视、上厕所、外出购物之际,登记窗里侧的窗台上就出现现钞20元,这钱装在小信封里,信封上注明5号或10号。从窗外用力一推,信封就能冲进四孔溜到里窗台,外面的手无法伸进凹孔取窗内的钱。
  我明了避而不见的情由。
  1985年12月1日夜,我好不容易朦胧睡去,被如海的浓烟呛醒。停车场上大雾弥漫,而从Office面街的窗望出去却清朗得很。烟雾全部浓缩在停车场上?我的朋友宝山和留学生易亮从后屋也跑出来了。三人汇合,出外观察,立刻被浓烟罩住。烟来自远端,烟中有火。宝山折身回Office,打电话报火警。
  消防车转瞬即至,不到30分钟,火扑灭了。火源是10号房。从10号蔓延到5号,6间房全毁了。据消防队分析,这是有人纵火。
  10号房中的桌子移开了,摆到靠近9号的一侧,桌上叠放着一只茶几,桌边有一把椅子。人登上茶几伸臂可及房椽,那上头有火柴燃烧的痕迹。室内的家具什物搬得一干二净,原来也没有多少好货,留下一堆破衣烂箱为了遮人眼目,烧就烧了,根本也不值钱。
  5号和9号也是人去屋空,霍夫曼和塔尔玛一同消失了。5号房门窗全部关着,而9号房,后窗洞开,靠窗摆着椅子。这对未婚夫妇多半是翻墙而去,以窗作门。
  15天后我被解雇。旅舍重建工作要到来年春天才能结束,这里不需要留守人员。老板夸奖我的忠于职守,表示重建后继续由我来做C旅馆的经理。
  到了次年夏天,我在从R旅馆转到M旅馆的间隙中,又返回C旅馆做了三四十天的老本行,这主要是想见一见斯普琳娜,听说她四处打听我的下落。事与愿违,缘分尽了,一面之会也难比登天。
  独有每晚总要大叫几声、大笑几回的疯汉还在不知名的地方吐出他的寂寞,点缀这混饨的世界,使我稍获重温旧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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