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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走马换将

  我离开C旅馆后,才知道我对它的感情有多深。赋闲在家,心依然荡在往日的情感冲激波中。我怀念那里的一根草、一株花。甚至客房中恶浊的气味,疲倦而不能成眠的夜晚。我故意延宕着不去应征新的工作。3个月过去了,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期待着电话铃响,把每一声铃都当成向我发出的召唤。我忍不住打过电话去,装作旅客,询问什么时候恢复营业。接电话的是工程人员,说房子还在盖,我听了一面发急,一面暗自庆幸,旅馆的经理职位并无新人取而代之。
  回想起那晚餐桌上妻的话完全像舞台剧台词,她忽然指着报上的广告栏说:“瞧,这么多旅馆征经理人员!”说不定这是她的巧安排,以便诱我摆脱对C旅馆的苦恋。
  我挑了位于洛杉矶79街远端的R旅馆。一来这“方的民情我比较熟悉,二来便于打探C旅馆的消息,一旦恢复旧观,步行可至。
  我穿上出国前量身订做的一百零一套西装,踏着夕阳出发了。远远地望见路口停了辆西行的公共汽车,我跑着赶上去。假如错过,至少要等上半点钟。慌不择路,我跌倒在地,裤子的膝盖部分激了个大洞,连带膝头也戳破了,鲜血直流。我掏出手绢一面捂住伤口,二面唤车停候。好心的司机发现我是追车,一直等到我一瘸一拐地登上车来。
  车开到终点站,换乘184路公共汽车时,我注意到膝头的血止住了。血流成一幅抽象画,画幅是膝盖。血也许早就不流了,裤管也印出一小片血痕,试想,如果40分钟不停地流淌,我会因失血过多而休克的。
  在R旅馆门前不远处,184路停下来。我踏入Office的门槛,里面坐着一老一少,老者自称是R旅馆的老板,姓汪。汪老板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等我说明来意,便问我来美国多久了,在国内做什么营生。我说是教书的,他的眼睛一亮,他是纯正的北京口音,三十余年的异国生涯乡音不改。他继续问我是教哪一科的。我说教国文。他的眼睛愈发地明亮了,脸上堆着笑纹。
  他开始背手在室内来回踱步,忽然抬起头望着窗外昏黄的天穹,背开《离骚》了,音韵铿锵,气贯长虹。背诵约摸5分钟突然停住,正像他开始背诵的时候那么突然。脚步也停住,有所期待地凝神望着我。
  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屈大夫的万丈豪情激动了我的心,我流畅地接着背下去,一直背到终篇。汪老板听到底才移开脚步来回疾走,一面大声赞道:“好,大好啦,太好啦!”
  我又乘兴背起《九歌》。仿佛赛诗会似的,汪老板背起《古诗十九首》。我只好选择《汉乐府》。他猛可转到敦诚敦敏的《佩刀质酒歌》。我顺便提到国内关于红学的一些新资料。
  他打断了我的话,无声地,一双锐利的眼睛只往我那膝盖部分的破洞上溜。我不再高谈阔论,本能地抚了抚可怜的衣装。
  汪老板开言道:“我这个只有10个房间的小旅馆,在你之前来了17个应征者。咱们有缘,就是你了,明天上班。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家吧。”
  一路无话。快到我的家了,汪老板坐在驾驶座上,面向着前方黑暗中的万家灯火,对我说:“玄都观里桃千树’下一句是什么,我一直想不起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谢天谢地,这句凑巧我记得:“是不是‘尽是刘郎去后栽’?”
  汪老板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正是这一句。”
  万想不到我是靠背诵诗文从18人中脱颖而出,可是谁料想得出,诗文也毁了我在R旅馆的人际关系。
  我做了轮班经理之一,另一个经理姓谈。老谈爱看报,我也是。汪老板每天买来各类中文报纸,全美发行的到地方发行的,一份不漏。老谈专看影视新闻,我则遇到好诗、好文章非剪存下来不快。有一天,老谈指着剪报留下的“天窗”对我发脾气。我当然不服,回敬了他几句。
  次日晚上9点钟,我和在R旅馆住闲的孙志鸿到RALPH超市买菜。从R旅馆到RALPH只有10分钟路程。归途遇上汪老板,他叫我们搭他的便车回去。我们谢绝了,踏着夜色散散步,蛮诗意的,尤其有一段路树影婆娑,荡情如梳。
  望得见R旅馆的招牌了,我和孙志鸿正在闲话,走在前面的三位青年背对着我们,这时回过身来,为首的一名黑肤青年居中,右臂平伸开来,手握一管小枪,在树影的庇护下黑魆魆看不分明,直指当胸,一左一右两名黑小子放低声音让我们把钱全交出来。
  孙志鸿掏出钱包打开,里面只有5美元钞一张,右面的空手小子一把抢过来,挥臂打出一巴掌,老孙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轮到我了,我已拿在手上37美分硬币,这是我随身的全部财产,再有便是T恤衫、牛仔裤了。真正“盗亦有道”。左边的黑小子夺走硬币也挥出手臂,不等打到我,我自己先斜着倒下身去。
  3个黑肤壮士装好5美元37美分,朝对街飞奔而去。
  第二天中午,老谈站在R旅馆门前和3个小伙子聊天。我认出他的聊伴正是昨晚打劫我和孙志鸿的“三剑客”。我正待开口说点什么,“三剑客”的老大朝我“HI”了一声——笑着打招呼,另外两个也招招手表示友好的问候。岂止“盗亦有道”,“三剑客”大有镜花缘里君子国之风。
  我把这番情形跟老孙叙了一遍,他对老谈扮演的角色颇有感触,又想到大家本无仇隙,我们还是倾向于老谈跟“三剑客”不过泛泛之交。
  过了一日,汪老板走进Office对我说:“走,我们去买花籽!”我一怔。谁来值班?我这念头刚冒出来,老谈踏入门槛,接着话茬说:“我来看家。”我道了声有劳,交代了业务,汪老板已经在发动引擎了。
  开到二三条街以外,来到一家咖啡馆,汪老板停好车,关了引擎,说:“我请你喝咖啡。”
  参加R旅馆工作这一个月以来,经常听见他说:“我请你喝咖啡。”那经常是对着电话话筒说。放着班不让我值,特地开车出来喝咖啡,该不是开玩笑吧?我要了杯白咖啡,他叫了杯黑咖啡——黑白分明。这有什么预兆?
  汪老板用汤匙搅了搅滚热的咖啡,嘬口啜饮地狱般浓黑的液体,一派悠闲,享受着英伦式的“下午茶”时间。我一边啜饮,一边想心事: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转念一想,办事途中喝喝咖啡亦属常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时节,汪老板开言道:“你在我这儿做了一个多月了。我们这儿不搞‘人事’。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报载厨师的故事吗?”
  一家中餐馆的两位厨师,除了夜里睡觉的数小时以外,一日之内最好的光阴全部消耗于熊熊炉火和湛湛油锅前,精神不得调剂,疲劳不得舒解,唯一的“文化生活”是“斗嘴儿”。于是引发肢体冲突,挥厨刀上阵,刀劈工作伙伴。汪老板所说的不搞“人事”是指不许有人事纠纷。
  我点了一下头,摆出一副敬谨聆教的姿势。
  “你不适于做旅馆。我了解,你是万般无奈才干这行。在美国,满腹经纶没人用,多的是。我看,还是找个中文学校教书吧。”
  我惭愧地低下头去。
  “那么,去李老板那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仍低着头,默默不语。
  前天夜半时分,李老板突然打来电话叫走汪老板,幸亏汪老板留在旅馆没回家。他立刻赶去,M旅馆的值班经理租房给妓女,被警方当场抓获。
  “M旅馆是乱点儿,但这儿也不平静。”
  我抬起头瞧见汪老板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窗外的远方开始沉思。本来我要问一问究竟,做得好好的,凭什么要解雇我,听到末句,想一想他此刻的心情,就忍住不说了。
  “M旅馆在哪儿?”我问。
  汪老板收回视线,面色恢复平日的和霁,说:“在洛杉矶DOWN TOWN(市中心),你不用担心,那里马路上整宵行人不断。”
  “李老板那边谈妥了没有?”
  “一句话。他托我找人。我介绍的焉能不用?”
  “好。明天我就去,行不行?”
  “不,我这儿,你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
  话说得很漂亮很够意思,我不能不懂事。好在不用打点行囊,只消带上盥洗用具和两碗一筷;天一亮便搭车前往M旅馆。
  M旅馆坐落在热闹繁华之区,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旅馆和汽车旅馆。往北走出一箭地,银行林立,又静又干净,而这里各色人等齐备,街面永远龌龊不堪。
  我在公共汽车站旁见到一家Hotel,细长细长,像挤在楼群腹部的一根肠子,没有自己的停车场,只有群楼合用的停车场,我因此悟到Hotel(旅馆)和Motel(汽车旅馆)的根本区别。举凡汽车旅馆,全都有符合自家身份的宽敞的停车场。旅馆大,房间多,停车场相应也就大,停车位相应也就多;反之,停车场相应就小,停车位也相应就少。
  M旅馆属于Motel,双层楼,呈长方形,25个房间。这长方形的“长”,其一是楼上楼下两排房间,楼上是16号到ZI号6间,楼下是2号到7号6间;其二是上述房间的围墙,两“长”之前都有一长溜停车位。这长方形的“宽”,其一在旅馆底层。楼上是22号到一25号4间,楼下是8号到10号3间,9号与10号之间是大门洞,门洞里的右侧是贮藏室,并且房间与围墙之间是宽窄适中的市道;其二紧邻旅馆出入口(出口入口合一,俗称门口,实际无门,与C旅馆同),汽车开进来,左侧是Office,右侧是1号房间和洗衣房。
  1985年李老板买下M旅馆时,它已有25年的经营历史。原主是白皮肤的欧洲移民,年岁大做不动了,才卖掉旅馆,退休还乡去了。我来M旅馆后不久,听到关于M旅馆出让原因的两种传说:第一种传说是,经营了25年的白人老板,不是告老还乡,是老了去见上帝了。他的儿子富里生富里长。只会花钱不愿做事,尤其是琐碎麻烦的旅馆生意,乐得80万元卖掉,拿了钱自在逍遥。第二种传说是,洛杉矶DOWN TOWN一带10年前便成了有色人种的天下,对待“异族”的入侵,白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几年全部迁离住了几代的老窝。
  原籍萨尔瓦多的清洁女工(MAID)丽蒂亚告诉我:“街上往来行走的白人,皮肤白,人可不是老底子欧洲移民的美国人。中南美洲白人的皮肤并不比美国白人黑。”旋即压低声音说:“假如有个把白人老美在DOWN TOWN赁屋而居,不是留恋故地不愿远徙,而是别有用心才赖着不走。”
  M旅馆虽有25号房间,实际只有24个房间,缺13号房间,洋人迷信,有所谓“数字忌讳”。旅馆的房间在20个以上者,旅馆经理是名副其实的经理,不做Office以外的工作、M旅馆使用两个清洁女工,丽蒂亚和玛丽亚,后者来自墨西哥,她们负责打扫房间,清洗被褥,按时计酬。
  M旅馆靠近麦克阿瑟公园,占地广袤,足足半条街长,高树绿草,白水红花,景色撩人。公园中央喷泉一座,涌地而起,一飞冲天,再散落下来,大珠小珠纷纷自天而降,蔚为壮观,一日之内各时的阳光照上去,光彩各异,惹人遐想。更有石桌石凳点缀其间,更增添游人的情趣。
  入夜,园门不闭,因为街心公园不设园门。映衬着四围大灯小灯长灯短灯的华彩,远望麦克阿瑟公园,仿如一颗蓝宝石,周遭镶满炫目美钻。如果探察到这蓝宝石的光芒当中,幽幽地闪动着海洛因的毒光,你准吓得不敢涉足其间。它是洛杉矶著名毒品集散地之一。毒色合流。这里主要进行着两种交易——毒品交易和色情交易。而有毒品、有色情的地方就有暴力,两条街外便是蓝帕警局;也许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公园里的两种非法交易生意兴隆,虽然警察常常在花树草丛之间搜身抓人。
  当日,M旅馆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品质并没引起我的充分思索,就算我要加以研究,也还缺乏观察和经验。
  大概李老板怕我经验不足,让前任经理菲力浦·叶同我一起值班。菲力浦·叶的主要工作,从我来以后是推销台湾销到美国的鞋,而李老板是台湾鞋批发商,几天前吃警察一张Ticket(法院传票)的就是此君,而今指导我应对旅客做经理工作的也是他,当时我却没有认识到这样搭配的危险性。
  菲力浦·叶,35岁,中文名字不详。从台湾花莲来美留学。在花莲,他有家有业。我初以为他漂洋过海为着求取知识才抛妻别子,事实上他是为家庭所不容而到新大陆谋生。他不无得意地述说他在台湾的艳遇史,他拿挥金买笑也归入艳情一类。妻子气坏了,空口无凭,特聘私家侦探查访,结果证人证物俱获,能言善辩的菲力浦这回闭紧嘴,只把头来低。
  他惟独无法忘怀可爱的小儿子:“快3岁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说着,他抬起头来望远方的天空,半晌才转回视线。我知道他刚刚神游花莲一遭,在儿子身边伫望了一阵。
  我轻轻向他建议:“还是打个电话吧——给儿子。”
  “对,给儿子!”激动的语言并没带来行动,腿虽朝电话走去,途中速度却慢了,索性停步凝思。猛然间,快步走完剩余的路,抄起话筒,随又慢悠悠地把话筒放好,双手摁住话筒,望着夜幕笼罩的停车场。
  我默不作声,拿眼一个劲儿盯住他问。他怎会不懂我眼神的含义,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打过不知多少次了!不接。”
  我故意问道:“3岁的孩子不懂接爸爸的电话?”
  菲力浦恨恨地说:“他妈不许他接。有时外公接了我的电话也不转给外孙。”
  用不着再问了,他已经离了婚,并且独子断给母亲抚养。
  电话铃声响了。菲力浦拿起话筒:“哈啰!哪一位?”但见他霎时间愁容尽扫,换了欣欢的脸相,聪明才智顿如江河涌来:“我道是谁声音这么美,爱咪——亲爱的小猫咪——爱咪。噢,找李老板!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李老板,用情专一。明天晚上九点?记住了。上哪儿?我一定转告给他,放心吧!上哪儿?上‘床”?你才缺德啦!哈哈哈哈,上‘船’——‘爱之船’。听清了。你讲国语好是好,还是不够地道,‘船’、‘床’不分。我心里还在纳闷呐,上‘床’用得着传话吗!。好,拜——拜!”
  我听明白了。爱咪约李老板游“爱之船”。“爱之船”是驶航墨西哥加勒比海的豪华游轮。
  菲力浦撂下电话,冲我神秘一笑:“是爱咪,老板的情人……”
  我说:“有时生意越忙,她越打来电话。为什么不打到家里?”
  菲力浦满脸不屑,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舞女敢往恩客家里打电话吗?卖的就是卖的,邪不侵正。”
  他几乎夜夜随李老板上夜总会寻欢作乐。酒钱老板花。开瓶酒,不管90块还是120块美元,一次喝不完存在柜上,下次去,就不用买酒了。酒钱毕竟有限,请小姐伴舞,钟点费老板不管,需要自己出。菲力浦不过随着喝喝酒打打哈哈,“真格的”,摸不着,因为他“涩”。至于耍耍贫嘴吃吃豆腐,那可是他的拿手戏。阔人少不了帮闲,老板看上他的口才,台面上摆得出去。上帝十分公平;给了钱财就不再给口才,所以够谱儿的都不大讲话,美其名曰:“贵人语迟”。
  美国加州夜总会禁设舞女,是指供舞客伴舞收取钟点费的舞女,Dancinggirl,而不是表演性质的舞女。在加州,只要有执照,男女跳脱衣舞都行。不读英文报纸的华藉人士,只见华人的夜总会专门提供伴舞女郎,其实,哪一家夜总会没有?洋人的更邪乎。可是华文报纸好像专门报导华人夜总会的丑事。某夜,来了个老外,手捏百元美钞一张。舞女大班照例过来招呼。当老外指明请她找个小姐陪舞的时候,她接了钱领命而去。及至找了来,等着两个中国女人的是两副钢铐。这位大班误信传言,洋人是冤大头,一赏就是百元小费。
  也许是旧习不改,也许是占便宜占惯了不占难受,也许是夜来的余兴作怪——物理书上说,物体都有惯性运动,在我来之前,菲力浦·叶当班时,喜欢站在旅馆临街的招牌底下跟妓女搭讪,这犯了旅馆业的大忌。
  娼妓——Streetgirl,海外华文报刊译作“阻街女郎”,大都在旅馆附近逗留、徘徊、逡巡。M旅馆街面热闹,行人往来不绝,多几位女士混迹其间有什么关系?不,女人不同于女人。警察是干什么的?各行各业的专家全贵在一双眼,那是照妖镜。比如食品厂有所谓“蛋师”,手一掂、眼一看,便知鸡蛋是好蛋还是坏蛋。要不然每天验蛋无数怎么应付?警察看妓女,首重装束,妓女的衣着非短即露;二看模样,平常人“三句话不离本行”,妓女呢,“三句话不离贱相”。可是再尖的眼也难免有看走了眼的时候。许多妓女根本不带相儿,她们比家庭主妇还家庭主妇,比名媛贵妇还名媛贵妇,一旦遇上,专家也要跌破眼镜。不过,这样的妓女绝不肯当街一站,跟老板闲扯淡。
  菲力浦·叶的品行使他丧失了家庭,也断送了在旅馆业的前程。李老板怜才,教他帮自己推销台湾鞋,一方面跟我唱“双簧”,谁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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