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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批林批孔

    批林批孔,工农兵学员以笔做刀枪匆忙上阵;上批下联,走后门上大
  学秘史曝光;革命到底,工农兵学员退学当农民,二次上山下乡。

  霜降过后,天气阴冷而又干燥。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在风的戏弄下在校园里飘来荡去。就在我们把操场上晾晒的冬用大白菜一棵一棵地修去了腐烂和枯干的叶子又送到地窖里储好的第二天,铅色的云团便严严实实地遮盖了S省城的上空。天气突然变暖,又潮又湿的空气把南路旁脱光了叶子的黄槐、垂柳、唐械树又涂上了一层黑黢黢的颜色,挺拔的松柏树也比往日更庄严凝重了。
  要下雪了,人人都这么说。
  晚上,当万家灯火一起跑出窗口时,便迎来了一九七三年第一场大雪的降临。好大的雪哟!先似柳絮,渐似鹅毛,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从夜空中飘下来,刚刚落在地上,马上就融化了。
  早晨醒来,雪停了。校园里一片银装素里。高高矮矮的房顶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毡,大大小小的树木都耸起了白色的树冠,雪后的校园,同绿树成荫的夏季比起来,别有一番情趣。
  早饭后,我们刚刚清扫完甬路上和操场上的积雪,便接到通知:全校师生集中到校礼堂听传达文件。
  自从入学以来,关于传达文件或听报告、开大会屡见不鲜,所以大家也就不以为然。
  文件是校保卫处长军宣队何伟志传达的。文件内容:S省、市公安部门联合侦破了一个专门贩卖“封、资、修”黑货的地下俱乐部,其主要成员有:文化大革命时被打倒批判的电影演员、歌手、戏曲演员,也有大专院校的教师和学生,这些人聚在一起专门听三十年代的黄色歌曲和靡靡之音,欣赏外国音乐,还定期举行黑舞会……现在地下俱乐部的主要人员已经被收审,要求全校师生,提高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有知情的站稳无产阶级立场,马上揭发、检举,有参预的可主动自首,党的政策历来是坦自从宽,抗拒从严……
  散会后,校园里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
  年级辅导员聂少平每天都找学员单独谈话,但折腾了一个星期,始终没有结果。后来,艺术系有一个男教师和一名女学员被公安局带走了,究竟是谁揭发检举的,无人知晓。
  “地下俱乐部”事件一直闹腾到放寒假,才告一段落。

  一九七四年的春节,我是在乡下的家里度过的,从收音机里我已感觉到了又要搞新的运动了。一个新的名词——“批林批孔”,每天都在收音机里重复播放。
  农历正月初十,我就接到了提前返校的通知。
  学员们刚一回到学校,学校马上召开了全校批林批孔动员大会。工农兵学员是以“阶级斗争为主课”、“三大革命斗争实践为课堂”的,所以,批林批孔运动一开始,工农兵学员便以笔做刀枪,冲锋陷阵了。
  令人遗憾的是,在工农兵学员中,文化水平相差是大悬殊了。文化底子厚的学员,不仅能读得懂北京大学王力教授主编的《古代汉语》、《汉语诗律学》,还能读得懂《四书》、《十三经》、《史记》、《文心雕龙》什么的。有的学员提起中外上百部名著,张口就能说出内容梗概;还有的学员,能一口气背下几百首唐诗、宋词。但相当一部分学员的文化水准还是相当低下的,连曹雪芹是哪朝哪代的文人都不知道;主语、谓语分不清,对孔、孟两位老先生就更陌生了。相对地说,对林彪还都熟悉。
  但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要口诛笔伐。学报以及学校院门口的《革命大批判专栏》全部改换成有关批林批孔的文章。校园里的楼群上和院墙上的标语口号,也全写的是批林批孔的字样。文科的课堂上也全部改成批林批孔的内容。
  三月初的一天,S省及省会所在市联合召开了万人参加的批林批孔大会,工、农、商、学、兵均有代表参加,大会主持人是省革委会的一名副主任。
  大会主会场设在东岭体育场。不能直接到会的,就听收音机里的实况转播,省委、省革委会联合下了通知,全省停工停产一天批林批孔。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规模那么宏大的批判大会,真的是人山人海,台上念着声讨的檄文,台下口号声惊天动地。
  大会发言代表虽然目标一致,火力点集中,全是冲着林彪、孔老二的,但从发言者本身来说,发言者与发言者之间也是一种较量,台上发言,台下从发言稿中就能评价出哪个批判稿写得有理有据、写得有政治高度和历史深度,同时也能看出哪个发言者口才好,哪个发言者声音好,富有批判性和煽动性。当然是凡是上台念大批判稿的人都是不遗余力的。因为这不仅仅是代表他(她)个人的水平,还代表着他(她)发言的单位水平。所以,每一个人只要走上批判台,就都铆足了劲儿,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把大批判稿念得有爆炸力量,但也有因一时着急上火,嗓子不听用喀哑了的,那就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了。
  记得那天的批林批孔大会,有二十多个单位推选出代表在大会上发了言,但在所有的发言代表中,没有一个能盖过我们学校周继红的。周继红是工农兵学员代表,她发言时声音洪亮,很有力度,再加上她念的大批判稿火力集中、语言犀利、战斗性强,台上台下没有不叫好的。当时,我以为周继红念的批判林彪孔老二的稿子是她自己写的,心里便对她更加深了几分敬意。后来才知道,周继红念的那篇震动全省的发言稿是校革委会宣传组长仲少宜写的。
  接着,我们学校和我们系又分别召开了几次批林批孔大会,全体工农兵学员同仇敌汽,一定要把林彪、孔老二批得体无完肤,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后来,我们中文系同省里一家出版社商定出版《法家著作选注丛书》,初步计划先出五本:《商君书选注》、《韩非子选注》、《荀子选注》、《曹操诗文选注》、《王安石诗文选注》。书稿由我们系工农兵学员、部分教师和工人、农民、解放军“三结合”共同完成。我们七三级工农兵学员分到的任务是《韩非子选注》、《曹操诗文选注》。此外,还有一个任务是编写《儒法斗争史》。这样,整个七三级就临时抽调出一些学员组成了三个小组,然后是同请来的工人、农民、解放军代表,组成了“三结合”写作小组,于是,便全面开始了工作。
  我跟欧阳明、梅洁、谷云娜、罗兰等十几个人的任务是搞《韩非子选注》。请进来的工人是新华印刷厂的,姓李名铁兵,四十多岁,中等个儿,络腮胡子,听说念过“七二一工人大学”,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此外,请进来的那位农民代表叫满树人,是个返乡知识青年,在乡下逢年过节时给文艺演出队写过曲艺、表演唱之类的小节目。解放军请的是武警部队一名负责宣传的干事董浩成。结合进来的教师是肖振华。肖老师原来是讲古代汉语的,是名牌大学的古文字研究生,都说他是活字典,中国字没有他不认识的,由于他平易近人,学员们都愿意跟他接触,更喜欢听他讲课。
  因为是要注释法家著作,涉及到古汉语知识,而我们小组的全体成员除欧阳明外,其他人看古文都很费劲。于是,肖老师就先给我们讲一些古汉语常用词和简单的古汉语语法,但学习古汉语不是几天能学会的,所以,肖老师把重点放在教我们如何使用《说文解字》、《康熙字典)、《词源》、《词海)、《古汉语辞典》等工具书上。等大家都会使用工具书了,我们又按书的章节分配了任务,然后分头进行选注,有不明白的地方,大家进行研究讨论,实在弄不明白的地方就问肖老师,好在肖老师对《韩非子》是读熟了的,有问必答,而且不用查字典。这样,我们小组的工作进展就比较快,大约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就拿出了《韩非子选注》初稿,根据事先安排,我们又走出去,拿着书稿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征求意见,然后,又改了一稿,就交给了出版社。后来书出版时,虽然没有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姓名,但这两个月还真的扎扎实实地学习了一些古汉语知识。

  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批林批孔时,上边一号召联系实际,在城里突然间刮起了一股反“走后门”的风潮。那个时候给人的感觉,批判、揭露、制止“走后门”的不正之风,就是批林批孔的联系实际了。所以,那一阵子,在S省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省、市委机关的院墙上,各大、中专学校的校园里,便铺天盖地糊满了揭露某某人利用手中权力走后门的大字报,还有的直接揭露某某人跟随林彪“形左实右”的路线问题,更有不少的大字报揭露各级领导生活腐败、官僚主义等问题。
  我几乎每天都去省委、省革委会门前去看大字报,因为每天都有新的大字报贴在墙上,揭露省委、省革委会某某人走后门,搞资产阶级特权。有一篇大字报专门揭露省革委会某领导给林彪老婆叶群送长白山老山参,省委某领导帮助林立果选妃子,把自己外甥女也送上去了……
  小道消息更是满天飞。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全校掀起了一股“你是怎样走进大学校门的”大检查。每个学员都得说一遍自己走进大学校门的经历。不说不行,这是对批林批孔运动的态度问题。
  在我们班,身穿小翻领蓝华达呢制服,胳膊上戴着半截草黄套袖的团支部书记何立敏是第一个发言检查的。她口口声声谈她这次上大学完全是贫下中农推荐来的,当时为了服从学校的选择,她在入学申请书上没有写任何专业,写的是:“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服从分配。”
  何立敏说完紧接着就有十几个同学讲了自己的上大学经过,说起来都很简单,大学招生简章下来后,自己便在所在单位报名,然后是群众评议,然后是基层党委批准后参加文化考试,再就是大学招生部门择优录取了。
  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在自我检查时,头三天发言都比较踊跃,到后来就问上了,有十几名学员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年级辅导员聂少平反复解释,让大家不要有思想负担,有不光彩的地方说出来也没什么,学校不会抓辫子,更不会影响个人进步。而且坦白交待,丢掉思想包袱,还有利于思想进步。
  第四天下午,检查会在班级教室按时举行。前十几分钟又是闷着,整个教室死一般沉静,后来,中等个子、刀条脸、稍稍有点蒜头鼻子的白梦启突然站了起来:“我说说。”
  聂少平说:“好,你说吧!”
  白梦启说:“实际上我早该发言,但我有思想顾虑,一时没好意思张口,这几天我就寻思,是说还是不说,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好。脑袋里有私字不揭出来,逐渐会膨胀长大的。同学们有的可能知道,我父亲是地委副书记,我一九六八年下乡插队,那时候,我父亲是‘五七战士’,也在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我父亲又被调回城里,先是做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又做了地委副书记,主管文教卫生、知青上山下乡工作,这样,我下乡的第三年就被抽到一家工厂当了工人。当时我是想上大学的,但爸爸说那样目标太大,缓一下再上大学。一九七三年,大学又招生了,我跟爸爸一说,似乎没用我费什么力气,只是随帮唱影地填了几张表,也跟着到医院检查了身体,参加了文化考试,然后就是等待大学录取了。当时我心里也没底,因为我只读过小学没有念过中学,怕大学不予录取,我问爸爸会不会给刷下来,爸爸告诉我,万无一失。后来事实证明爸爸说的话是有根据的,我果然被S大学中文系录取了。上大学中文系,这也是我爸爸的主意,他说我文化基础差,学理工科都会吃力,学文科还可以。当时我是挺庆幸的,一些同学、朋友祝贺我,我也打心眼里往外感到高兴。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我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会闯到大学学府来学习。到了学校后,通过参加批林批孔运动,使我认识到,我的头脑中‘读书做官’思想,正是孔老二鼓吹的‘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在头脑中作怪,依仗我爸爸手中的权力上了大学。说心里话,按工农兵学员的录取条件,我是不够格的,起码我的文化基础不合格。所以,我今天公布于众,一是求得大家的批评帮助,此外,就是学校勒令我退学,我也没有怨言,我既然说了,就有了这个思想准备。我说完了,请老师同学们多加批评帮助。”
  白梦启的发言,虽然比较平淡,缺乏文采,也没上升到理论和政治高度,但马上在同学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在他的带头下,文子丰也发言如实汇报检查了自己的上大学经过。
  这个文子丰是部队学员,上大学后,仍穿着军装,他这个人比较内向,平时总不说话,长得瘦瘦高高,面色总是白苍苍的,一个班生活快半年多了,竟有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突然间的发言竟会语惊四座。
  “刚才,白梦启同学讲了他上大学的经历,我很受感动,可以说是灵魂深处受到了教育。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没有了解我真实情况的。在S大学,除了看过我档案的录取老师,别人大概就不知道我的详细情况了,今天可以坦白地说,我的姓名都是假的,我爸爸姓张,母亲姓文,从上小学时,爸爸就让我姓了母亲的姓,上山下乡时,又让我改了名字,爸爸从来不让我当着别人说起他的职务、地位,爸爸虽然是D省军区的副政委,但他从来不让我借他的光,这样说,我不是替爸爸树碑立传,他的的确确是一位很规矩的军人,一切都按章法办事,从不搞特殊,尤其是对子女,要求的都极其严格。我们就兄妹二人,按条件可以留身边一个人不下乡,但他都把我们撵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此,妈妈跟爸爸吵了一架,而且吵得天翻地覆。我下乡两年,爸爸一次也没去看过我,我有时回家次数多了,他就撵我走,妈妈总说他没情没义,是个木头人。妈妈跟爸爸正相反,她总是千方百计关照我,我能人伍参军,后来又上大学,都是妈妈找人给办理的。爸爸的好朋友、老战友有不少都在党、政、军任要职,只要妈妈一出面,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一九七三年大学一招生,妈妈就给我活动开了,后来妈妈给我一个人弄来了三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个是军医大学的,一个是哈军工学院的,一个是咱们学校的,妈妈让我挑选,我最先是去了哈军工学院报到,但到那儿的第一天,我就丢了三百块钱,我自认倒霉、晦气,一气之下,就上咱们学校来了。这些细节我爸爸全不知道,这样说,并不是我有意给爸爸推卸责任,他是真不知道。我上大学的事他是知道的,起初时,他是不同意我上大学的,说在下面连队干几年再说。后来经不住妈妈左劝右劝,才同意了。妈妈让我上大学的理由也很充分,妈妈说,我们张家祖祖辈辈都是贫苦出身,不是种地的,就是当兵打仗的,没有一个念大书的,人没知识是干不了大事的,老一辈子让战争耽误了学文化,年轻一代有了上大学的机会就不能再落下。这样一说,爸爸就同意了。但他不同意找人走后门,妈妈说可以。后来妈妈不但是给找了不少熟人,还一连给我弄了三份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时我是服了妈妈的神通了,心里直喊妈妈万岁,现在看起来,妈妈哪有什么神通本事?她依仗的还不是爸爸手中的权力?否则她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把我弄上大学不算,妹妹也从北大荒兵团被推荐上大学了。跟大家说实在的,我这个人本意是愿意上大学读书的,但问题是我的来路不正,尤其是在头脑中有轻视工农的思想,经过这次批林批孔运动教育,我决心同旧的传统观念彻底决裂,坚决走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同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回到我下乡的山沟里去,扎根农村,建设农村,做一名社会主义新型农民,向敢于同传统观念决裂的好青年柴春泽学习,立志山乡干革命,我今天晚上就向校党委写申请书,我相信校党委会支持我的革命行动。更希望能得到诸位同学、战友的支持!我的话完了。”
  顿时,学员们给以热烈的掌声作为最有力的回应。
  第二天早晨,一份醒目的震惊全校学员的大字报便出现在校部大楼的门口。
  大字报是文子丰写的,他向校党委,也向全校工农兵学员公布了自己走后门上大学的经过,还向校党委提出了退学回到下乡的山沟里去磨练红心改造思想的申请。
  文子丰还当即给爸爸、妈妈拍了电报。
  文子丰的举动无疑是给全校的批林批孔运动注人了新的活力,一些在检查会上徘徊犹豫不敢暴露真实上学经过的学员,都开始了重新认识,各系各班的批林批孔联系实际批判会不再沉默了,不少靠走后门上大学的学员全亮底露相了,但也有沉得住气的,始终不开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隐约知道了这个“推荐工农兵上大学”里面学问和故事正经不少。关于这个问题在我们班小福尔摩斯最清楚。
  小福尔摩斯真名叫康健,因为他爱读侦探小说,又口不离福尔摩斯,而且平时又擅长搜集情报,消息灵通,所以,学员们便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他小福尔摩斯。对此名他不温不恼,谁叫他都答应,习以为常,就叫顺口了。
  小福尔摩斯是S省实验中学老三届中高一毕业生,此人大脑发达、博闻强记,听说他在读初中时,曾参加过全国初中生数学竞赛,获过二等奖,中考时,他的考试成绩在全省排名第三。他当时的奋斗目标是考中清华大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的大学梦便做不成了。但由于他根正苗红,系“红五类”子女,自然就当上了红卫兵头头,一九六八年秋上山下乡,便成了知青队伍中的一员。据外系了解他的同学说,他在集体户时为了早点回城或上大学,在生产队什么活计苦累就争抢着干什么,还帮助五保户挑水,自己就是有十元钱,也要捐献给生活贫苦的社员。节假日别的同学都返城回家过,他却坚持看守集体户。想不到的是他这样的拼命做好事,但到了推荐知识青年上学、招工的关键时刻哪一次也没有他,后来他才发现那些当权者所说的重在表现不是做好事,而是走后门请客送礼拉关系,要不你就得找靠山写条子,否则甭想有出头之日。他一气之下开始走向反面.他到处搜罗大小队干部违法乱纪、以权谋私等罪证,每个人都给立个账本,而且每一条“罪状”他都做到证据确凿,然后就到处张贴大字报,而且还层层上告,差不多隔几天就跑一趟县委、地委告状,他这样胡闹在刚开始时,大小队、公社干部们就往死里整他,威胁他说:“越闹越不放你走。”后来,他索性什么也不干了,专门搜集材料告干部们的状,而且故意在吃饭时间到大、小队干部家去,赶上吃饭他不用让上桌子就吃,有时还在四野无人的时候用刀砍干部家养的猪鸡鸭狗,弄得大小队干部们恨得牙咬出血,但又没有什么办法惩处他,见了他就像猫见了鼠一样害怕。这样,等到了大学又一次招生时,小队、大队的干部们上下通气,决定把他放走,先是要推荐他上中专,他死活不去,后来让他上地质、师范院校,他也不去,他点名要去S大学中文系,干部们惹不起他,最后跟县招生办走后门,才给他送进了S大学中文系。我从认识康健的第一天起,他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怪人”的印象。他穿衣服非常特别,要不就是一身青,青上衣、青裤子、青色背心、青色鞋袜,要不就是里外上下一白到底。他从来不戴帽子,数九寒天,他也是光着脑袋。他总是留着小球头,头发又粗又硬又黑,他从来不用别人给理发,他自己有剃头推子,头发长了就自己照着镜子剪。他这个人非常喜欢锻炼身体,每天早晨,他都早早地起来坚持长跑,他也非常喜欢游泳,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南湖去游,而且总是一个人,深秋了,湖水很凉,但他仍然坚持天天游泳,直到湖水结冰,他才不下水。他这个人有时间的时候就是看书,写读书笔记,而且天天记日记,小本子上总是密密麻麻记满了字,但谁也不知他每天都往上写些什么。小福尔摩斯兴趣广泛,不仅喜欢哲学、历史,还非常喜欢文学,所以我们俩很有共同语言,个人感情也不错,在批林批孔刚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批林批孔还没有联系实际的时候,小福尔摩斯就知道了不少学员是怎样走进大学校园的内幕。似乎他手中早就掌握了一些人的档案。他非常喜欢了解别人的历史,探听别人的隐私,而他的记忆力又绝对惊人,记住的事情就不再忘却。
  自从批林批孔开始联系实际后,小福尔摩斯掌握的学员隐私情况就更多了。他告诉我外语系三班的齐小琳和杨木萧是亲哥俩,当时我还不信,但不久,一张大字报揭露了哥俩在一个班假装不相识的谜底。原来,哥俩都愿意学外语,但又怕在外孤单想家,所以才通过门路哥俩进了一个大学,又进了一个系,一个年级,一个班读书。
  只几天工夫,校园里就贴满了揭露工农兵学员中走后门上大学的大字报。其中,一九七三级中文系二班的冷云丽走后门上大学的事最被人关注。
  冷云丽的爸爸是局长,她在家又是掌上明珠,娇宠备至,她的要求,她爸爸都尽力满足。上山下乡时,她觉着好玩,闹闹吵吵地跟着同学跑到乡下,在集体户里生活了一年多,就嫌乡下生活太苦,所以,又央求她爸爸以最快的速度从乡下抽调到三线工厂;在三线工厂工作不到半年,又嫌枯燥无味,生活单调,又借助她爸爸的力量参了军。部队生活毕竟是纪律较严,一时又习惯不了,这才想起该上大学,一是弄张文凭,另外还能快快活活地过几年轻松自在的学习生活。因为她手中有一张畅通无阻的“王牌”,可以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不久大学招生,她就顺顺畅畅地被推荐到F大学哲学系读书。也许是该她倒运了,在F大学偏偏让她撞上了一位“白马王子”,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当然也就免不了偷吃禁果,直到肚子大了,被同学看出了一些破绽,自个儿也觉无颜再见同学的面,这样就临时退学在家呆了半年。这半年除了找人打了胎,在家小憩一个月,其它时间仍是跟那位“白马王子”鬼混。后来,那位“白马王子”不知犯了哪根神经,把她一脚蹬了,视她如陌路人,而全班乃至全系的学员差不多都知道了内情,这样,她一气之下,又借她爸爸的力量转学到S大学,而且进了中文系。这些事,在学员个人联系实际检查时,冷云丽一字未提,想不到的是被知情人用大字报的形式给公布于众了。这件事情给冷云丽的打击是莫大的,自从那份大字报贴出来,冷云雨便没了踪影,有人说她回家躲起来了,还有的说她爸爸又把她送回部队去了。这个人以后便再没有回来,直到毕业时,谁也说不清冷云而上哪儿去了。

  大约是在文子丰给他妈拍电报的第七天,他便收到了妈妈的来信。
  妈妈在信中劝他不要胡闹,一定要冷静为自己的前程着想,还告诉他毕业后的工作单位已经联系了三四处,任其挑选,或进京,或去大连、青岛等海滨城市都不成问题。
  文子丰马上给妈妈写了一封回信:

  敬爱的妈妈:
    您好,近来工作一定很忙吧!您的近日来信我已收到。妈妈,看完您
  的信后,我的心情很不平静。妈妈,我总的感觉是,您在信中,对我个人
  的前程考虑得太多了,对祖国的事业,对党的事业,对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的大问题考虑得太少了。妈妈,我劝你应该向爸爸学习,一事当前,以革
  命利益为重!
    妈妈,您曾帮助我走后门上大学,这本身就是走错了一步,现在,我
  不想再错下去,我是下定了决心回到我下乡的驼峰岭大队去当农民,在那
  里我重新开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三大革命实践中锻炼自己,同贫下
  中农一起建设驼峰岭,改造驼峰岭,为使驼峰岭早日变成大寨而贡献我的
  全部力量!
    妈妈,咱们家出身是贫农,爸爸和你都是共产党员,我想,您应该像
  爸爸一样,支持我的革命行动才对。我现在虽然在组织上还没有入党,但
  我们的奋斗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消灭私有制,决裂旧观念,然而一切重
  工轻农,重城轻乡,只顾个人利益的思想,都是建筑在私有制基础之上的。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
  私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革命的老前辈,万里长征流过血,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
  有的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但这只能说明过去,现在同样必须坚持无产阶
  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离不开消灭私有制,
  决裂旧观念,违反了这一观点,就是搞修正主义的开始。
    妈妈,您同其他革命老前辈一样,在战争年代同敌人斗过,在枪林弹
  雨中冲过锋,陷过阵,那时你们那样干,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家如何,甚至
  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因而打下了今天的江山。可是,自然法则决定
  了老一辈革命家不可能直接去完成共产主义事业,我们这一代青年人要接
  你们这些革命老前辈的班,我们好与坏,关系到中国革命千秋万代的问题。
  一旦党变修,国变色,我们还有什么家,还有什么我们现在自己的地位?
    妈妈,我现在非常需要您支持我第二次上山下乡,我想,这不仅仅是
  对儿子一个人的支持,这是对整整一代人的支持,也可以说是批林批孔、
  反修防修的需要!
    妈妈,儿子的想法都向您汇报了,希望您来信支持我的革命行动。
    此致
  敬礼!
                         儿子丰
                         ×月×日

  文子丰写好信,又抄了一份,在汇报自己思想的同时,交给了校党委。
  三天后,省报就刊登了文子丰给妈妈的信,并加了“编者按”和“调查附记”。
  陡然间,文子丰的大名在各大专院校就迅速传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语系工农兵学员诸立新也以大字报的形式向校党委提出了回乡当农民的申请。
  学校领导经过认真讨论,决定批准了文子丰、诸立新两名学员的申请报告,并且在送行前,安排这两名同学给全校师生做了一次思想报告。
  次日,省报以头条新闻在显著位置报道了文子丰、诸立新两人的革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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