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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花絮”(一)

  人生大舞台毕竟是丰富多彩的。在压抑紧张气氛中让人破颜一笑的“花絮”,也曾出现过。我首先要说的是艾青。艾青虽然很早就同丁、陈一样坐在了“被告”席上,可态度一直很悠闲,似已超脱红尘了。每听见逗乐及滑稽话头,他绝不掩饰,也绝不控制自己的笑容。为此,常有人骂他“不老实”、“不严肃”,但他仍照笑不误。有一次,主持人拿他开刀,选了他一段“自我检查”稿,念给大家听,其中有一句“那时我正生孩子呢……”引起爆炸性的哄堂。主持人气愤已极地说:“这个所谓的‘检查’,明显是他老婆代写的,他看也不看,就这么原封交上来了。这对党是什么态度?”大家也自然跟着气愤,乱哄哄喊抗议。可你瞧艾青,脸上得意扬扬,照旧浮着一层微笑,意思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位诗人说过,真正的笑,是“穿越了地狱的琼瑶”,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第二件事纯粹是场意外,说不准是第多少次的会上了,批判正在高潮中。那天会场的布置也有所创新:桌子摆成一个大圆圈,人在内外分坐,坐在内层的脸朝外,坐在外层的脸朝内。谁发言就站到圈子中心去,可以很自由地转着圈子选择“听众”交流。事情就出在我联大的师母逯斐身上。她一面发言一面转,恰恰转到坐在外层的我的对面,突然说:“有人还恶毒攻击揭发问题的同志,比如——这话好像是徐光耀说的,说康濯同志是个‘汤裱褙’!……”这句话刚一落地,坐在我对面的康濯就“腾”地跳了起来,高举拳头,大呼口号:“我抗议!我抗议!这是对我的最大污辱!……”他满脸紫涨,目眦欲裂,先是狠狠地瞪着我,见我也正瞪着他,便转过身去,又嘶声高呼:“我抗议!我抗议!”大家都被这奇峰突起的事件闹愣了,像在静观,又像变成嘴爪麻醉的一群呆鸟,静悄悄全无反应。康濯只好喘着咻咻大气,又复坐下。场上一冷,逯斐又接着发言,气氛乃渐次归于平静。
  我已无心再听逯斐,一面观察康灌,一面想:“到底怎么了?干吗发那么大的火?”康濯是文研所副秘书长,我人所学习时认识,是个很会办事、颇讲上进的人。郭沫若曾说他的短篇比丁玲的写得好。约一年前,曾风闻说他是“起义将领”,至于起了什么“义”,我连打听也没有打听过。这次是戳着了哪根肺管子了呢?直到逯斐下去,又换个新人发言,众人都不再注意我俩时,我才悄悄问与我并肩坐着的胡可:“什么叫‘康裱褙’?”
  胡可一听就睁大了双眼,反问:“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懂都不懂,怎么会是我说的!”
  胡可叫我马上写条子给主席,声明不是我说的。我还满不在乎,说忘了带纸笔,反正跟我无关,慢慢再说吧。胡可就掏出本子,撕下一页纸,又把笔给我,促我立即写了这个条子:
  主席:
  逯斐同志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请调查。
                         徐光耀
  把条子交给刘白羽,我回到座位又问胡可:“什么叫‘康裱禙’?”胡可颇烦躁,只低语一句:“回家再说。”
  散会回到家,我又追着胡可问,他才说:“你不是看过京戏《一捧雪》吗,那里头有个汤勤,会裱画,人称‘汤裱褙’……”我想了一想,才恍然似有所悟,原来“康裱褙”是我听错了……
  即使如此,康濯那么激动,似也大可不必。个别行事不妥,人人在所难免。日后孙犁说他,有时有“进退失据”的地方,为人还是很不错的。话说得很是公允。
  还有一次“洋相”,也出在我身上。好像出于爱护,支部劝我说:“徐光耀,你是丁玲、陈企霞的学生,对这场斗争应该有个更明确的态度,这对你是有好处的。你考虑,是否可以在大会上发一次言呢?”话虽客气,刺是硬的,我敢说“不”吗?于是又嘱咐我,发言稿写出来,先交大会主席看看。我道“好”。
  这是个不小的难题:一、我手中没有丁、陈的犯罪事实,在如此激剧的“发言比赛”中,怎么能争得上“名次”呢?二、在给作协党组的复信中,已郑重“惭愧”过了,承认在1955年中宣部党员大会上的发言,是“不够认真的”。这一回,难道自己拉屎自己吃,再去“不认真”吗?……
  然而,不发言绝对不行。憋了将近一个通宵,把致作协党组的信中单单不利丁玲的“事实”抄上一些,而重点放在“批判”上,只当是臭骂自己,拣着解气的词句狠批一通,大约也就够了。稿子写成,第二天一进会场,就呈交给主席刘白羽。
  大会又开半天,临散,背后有人捅我,说刘白羽叫你。转身一瞧,在大圆柱子那里,果有刘白羽在候着。他那张本来很白皙的脸,此刻更白了,嘴角紧闭,一双眼直盯着我走到他的跟前,右手忽地一掷,我那发言稿就向胸前飘过来。我急忙伸手抓住,到听清“你还在‘吁请’啊!”这句话的时候,他已转过脊背,走往圆柱后面去了。
  展开发言稿重读,才发现“错误”是出在最后一句上。话是冲着丁玲说的:“我以你学生的名义,吁请你痛改前非,争取回到党的怀抱中来。”当初倒也有点预感,写这“吁请”一词时,心中曾嘀咕是否太软了?可又一想,是希望她“回到党的怀抱”,不“吁请”,难道强迫不成?何况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娃娃辈,谁在乎我用词的软硬呢!哪知这一含糊,不但稿子通不过,恐怕就此定了我的命运,也说不定的。
  然而也有个好处,自此再无人找我发言,也就免于重犯“不认真”的错误了。
  我所经见的最后一件“花絮”,不太轻松,反而构成会上的一个大浪,也是给我的第二次“点名”。陈企霞未能“顽抗到底”,终被“突破”,作了“坦白交代”。他这个“坦白交代”,正像有些人说的,标志着“丁、陈集团”的“全面崩溃”。他开口就说,他想死,他已经买好白酒和毒药,准备了遗书。因为他预计,在柳某发言之后,他会被绑上台,由大家臭骂。然而,没有绑他,于是被感动,决心彻底缴械。
  他所交代的“比柳某所谈更可怕”的第一件事,是与一个女人姘居十年,二人合伙写过三封匿名信,向党中央告状。他当场交出一把钥匙,说就是他与那女人的“密室”门上的。接下来,谈他受处分后怎么不服,怎么与丁玲密谋翻案……后来,又揭发冯雪峰,说冯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胡风看法一样,说苏联的日丹诺夫,是有学问的大教条主义,最难反……他说得很激昂,很直率,听来十分“过瘾”,我也听得如傻如痴。
  其中也有关于我的一段话,是这么讲的:“徐光耀一向把我看成道貌岸然的老师。我要人向徐说:你悄悄送给陈企霞三四百块钱,但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用徐光耀的钱不止一次,还曾托李兴华向徐要过钱,徐送来二百元。对这些事,同志们可以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确乎很赤裸,把自己剥得“精光”。
  用了我的钱,还预先策划“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使我这个缺心眼的人,乍一听,很感悲凉。而关于那两笔钱(有一笔是三百元,他说成二百,是记错了),以陈企霞向来的高傲和自尊,能说出“同志们可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这样的话来,就事实论,也就很清楚了。岂但如此,便是他的“坦白”,除了些私丑,又有多少事称得上是“反党”的呢?然而,整个会场已经沸沸扬扬,一些人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敌攻破,一面准备上报,一面预备庆祝胜利了。
  总之,在这王府大街的文联大楼里,党组扩大会议是富有“成果”的。我有幸目击了丁玲、陈企霞、艾青、冯雪峰诸人的被批斗,他们很快都成了大新闻的主角——登报了。可惜的是,以后怎么又网住了舒群、罗烽、白朗等一干人,因我已落入“大海”,取消了与会资格,就全不知情了。而十几次会议锻炼出来的这个“右派集团”,究竟有多大,恐怕是更难说清的。在方纪发言中点到的如李又然、胡考、聂绀弩、钟惦棐、唐达成,甚或梅朵、姚芳藻,以及后来的公木等等,算不算入了伙的?古立高曾在我们大耳胡同说过:在丁、陈、冯、艾之下,另有“八大金刚”、“十二门徒”之说。创作室在批斗我和黎白的时候,又说联大文学系有个“一百单八将”,还郑重命令黎白把这“一百单八将”的名单开列清楚,呈交上去。若按方纪说的“陈企霞有二百多学生”,那这数目还须加倍。此外,文研所已办两个班,属于丁玲的“门下”,又有多少人呢?若再加上冯、艾等人的亲朋好友、从来过往诸人,就愈发数不清了。可见,“汪洋大海”之说毫不夸张,“人民战争”很有得打呢。
  近日读到雷达一篇文章,说他前不久曾去一趟王府大街64号,在二楼大厅,忽听到“咕咚”的一声,不禁毛骨悚然。仿佛听到“文革”时,戏剧家田汉被“红卫兵”逼得无奈,在此处猛然跪地的声音。雷达以为,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惨事之一。其实,这样的惨事还有很多,都不过是1957年党组扩大会议的顺延罢了。所不同的,是后来“运动”得更为壮观、热闹和惨烈,因为已不止是知识分子成堆,又搀和上“红卫兵”和“造反派”了。所以雷达也说,这地方确有成为纪念馆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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